齐芙放下手中书,捧了茶盏暖手。眼睛望着杯中茶烟,记忆却飘回前世。
前世,魏杞泽因贪污案树立权威,自己的日子也自此越发艰难。他在朝堂得意,在自己这里却屡屡碰壁,于是狠厉难掩穷尽手段折磨自己。
其中痛苦绝望,实不堪忆。
品了一口茶,齐芙眸底也被茶烟熏得变了色:这一回,自己定要将他的君王威严一点点扯碎碾灰,让他望见前路灿光,却只能如夕花遥望,永不可及。
贪污案了结后的第二日,腊月二十三,祭灶节。
齐芙少有不贪睡,竟起个大早,唤文竹替自己梳洗簪发。
铜镜红妆,梳篦缓缓。齐芙忽然起了个心思,让文竹撤掉备好的缥色衣裙,重新挑了件紫梅色的,云肩衣身、通袖襕纹,是落到人堆里也能一眼瞧见的颜色。
“娘娘平日爱好素锦颜色,今日这件却选的明媚。”
齐芙笑而不答,只望着镜中自己,伸手从簪盒中取了一支梅花琉璃钗,递给文竹:“换这支簪子。”
酉时将近,皇城的天已渐渐暗了,处处宫灯都开始亮起来。齐芙穿戴整齐,唇上抹了朱色口脂,衬得白皙脸庞更显洁净。
仔细比着铜镜中的自己,确认一切妥当,才领着文竹出了延庆宫,往中极殿方向走去。
王之送她到延庆宫大门处,低头看她衣裙消失于眼底,才抬头准备回耳房。
抬头要走之际,目光触及守在门外的内卫,余光瞥见他一身冷黑铁甲。千言万语想说,可想起头上这顶帽子,终究是一字不言,沉默着回了耳房。
夜色渐朦,齐芙领着文竹往中极殿走,快到崇永门的时候,正巧遇上贞妃从旁边宫道走过来。
她穿了一身碧山色的衣裙,外披一件米白团花翻毛斗篷,走起路来,脑袋上钗环玉翠叮当作响。
齐芙自知与她并非一路人,也不想与她多有接触,便装作没看见,领着文竹继续往前走。
贞妃见她不搭理自己,想起那日她身旁那位高个内侍杀人剥骨的狠厉眼神,刚想开口,又心有余悸地仔细瞧了一眼,确认她身旁只有一位宫女,这才有了底气,提高音量唤了她一声:“绮妃。”
这回不能装作听不见,齐芙只能停下来,转身看她。
贞妃走上前,瞅着她穿一身紫梅衣裙,只觉俗色难看,细长的柳叶眼挑起来,显出鄙夷的笑。
“怎的?今日没带你身边那条长腿狗了?”
齐芙知她说的是王之,心有不悦,却也不能开口替王之认了这个身份,只微微一笑道:“姐姐未瞧见吗?怎的我好像看见有猫有狗呢?”
贞妃一时被噎住,竟想不出话来回她,脸上怒意藏不住。齐芙瞧她一番好颜色,更是笑容款款,好心提醒她:“许是齐芙看错了,姐姐切莫多心,还请快些走吧。稍有慢行,谨慎误了祭灶时辰。”
说罢,也不等她回话,领着文竹径直走了。
中极殿前,供案神牌香烛均已备好。齐芙与一众嫔妃宗亲站好,等着狗皇帝来。
眼看要到酉时,魏杞泽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中极殿前。他身后跟着张怀恩与康王魏杞泽,齐芙随众人一同福身行礼,起身之时,眼神与康王略一相碰。
极其细微地,齐芙看见康王朝自己笑了一下。那笑容十分谨慎,只在眼眸间流转一下,便迅速消失。
齐芙心有体会,与他对视一瞬,便急忙转开眼神,带上假笑去看魏杞泽。
只见魏杞泽从自己身旁走过时,眼神落在自己身上,蓦然亮了起来。齐芙知他爱亮色,特意弃了素色改换紫烟,为的就是得他一眼。
只需这一眼,稍后他携手贞妃拈香后,自己便有了委屈讨好的机会。
也需这一眼,自己才能有机会,躲过今夜玉榻兽行。
齐芙满肚子心机算计,魏杞泽全然不知。他只看见宫灯月色下,美人如霞万物皆逊。于是尽管在众目睽睽下,即使在祭拜场合中,魏杞泽在走过她身旁时,还是忍不住伸手,替她理了下肩上斗篷。
一个动作,荣宠尽显。
齐芙回他一笑,尽力扮演一位乖巧妃子。魏杞泽接了她的笑,却反而有些心虚,忙转头走到供桌前。
酉时到,司礼监早命人点好香炉燎炉,一双金线刺绣的拜褥也已放好。
魏杞泽余光看向齐芙,忍住了朝她走去的冲动,还是将手递给了立在身旁的贞妃。
贞妃脸上得意掩不住,瞥了眼齐芙,却见她仍在笑着,仿佛皇上选谁去拈香,都与她无关。
魏杞泽本想看她,却因她方才粲然一笑,竟有些不敢再看她,只能循规蹈矩,与贞妃一同拈香行礼。
齐芙立在旁边,笑眯眯看着二人行礼,心里想着这祭灶节的规矩,是要帝后一同拈香行礼的。如今魏杞泽登基三年尚未立后,后宫之中高低位份的妃嫔统共也不到十位。
将来谁能入主坤宁尚不可知,而魏杞泽选了贞妃一同拈香,近乎于昭告天下,将来皇后之位,是贞妃的。齐芙记得,前世的自己,曾冷眼看着这一幕,心里祈愿贞妃再得宠些,最好引得狗皇帝日日去她宫里才好。
可事与愿违,就在今夜仪式过后,一场热闹承应戏落幕后,狗皇帝并未去福元宫,而是来了延庆宫,来到自己床前。
齐芙笑得久了,脸上都开始僵硬。再度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仍是不解。
她有些想不通,即使受宠如贞妃,也只在入宫第一年诞下昭阳公主。此后五年,虽有圣宠加身,却再无所出。甚至在行过帝后才能同行的祭灶拈香礼后,也并未被封为皇后。
齐芙想不通,也懒得再想。旁人封不封后,生子与否,跟自己何干呢?如今自己要做的事,要摘的果,已远超这宫闱床榻之间。
祭灶仪式结束,司礼监还排了一出承应戏,名唤“灶君既醉”。齐芙随着魏杞泽一同落座,眼神屡屡与康王相碰,不过两人都是谨慎聪明的,全当没看见,笑着躲过了。
戏台上吵吵嚷嚷,齐芙半个字也听不进去。即便已提前做好了准备,可想到这场戏落幕后,魏杞泽又会将自己困于床榻上,心内的厌恶恐惧便压不住。
迷迷糊糊听了一场戏,只记得是讲了醉司命的故事,却全然不知其中趣味。
好不容易等到一场戏唱罢,今夜的热闹也算是到了尾声。皇室宗亲开始退下,齐芙也对魏杞泽行了礼,带着文竹回延庆宫。
刚走了几步,就听一声叮当金翠声,不用回头也知是贞妃追上自己。
无非还是前世一般炫耀讽刺,齐芙垂眸,全当自己听不见。
“素色改了也白费,终究是庸脂俗粉难登大雅。”
“打扮再下心思又如何,不过是站在一旁做个花瓶,白给人看罢了。”
“你我之间孰轻孰重,陛下心里还是清楚的。”
贞妃自小在尚书府千娇万宠长大,入了宫又深受圣宠,说话做事向来是随心洒脱,很难顾及后果。
齐芙本实在不想理她,却听她叽叽喳喳聒噪得很,又觉此人实在愚蠢,张口尽是蠢到让人无语凝噎之言。
不愿再忍,齐芙停下,转身笑看她:“贞妃有福,且尽享受吧。”
说罢要走,却又想起一事,脸上笑意更深:“外头风大,姐姐发髻都吹散了,还是抓紧回宫梳妆吧,莫等陛下去了,瞧见这凌乱姿态,失了雅兴。”
贞妃没脑子,竟把这话当真,顾不上讥讽齐芙,急急忙领着侍女回福元宫。
瞧着她背影远了,齐芙又才领着文竹往延庆宫方向走,一路上也不说话。文竹忍了许久,终是忍不住开口:“贞妃说话口无遮拦,娘娘倒是能忍。”
夜风寒凉,齐芙拢紧斗篷,又想起祭灶仪式前,魏杞泽曾碰过自己斗篷翻毛领,一瞬满身起了鸡皮疙瘩,指尖一动,将斗篷散开了些。
“你也知道她是口无遮拦,我又何苦同她置气。”
文竹半懂,又觉似乎有理,便也噤声,规规矩矩掌灯跟在齐芙身侧,一同往延庆宫走。
等回了延庆宫,宫门一开,就看见王之立在门后等着。齐芙从他身旁走过,都能闻到他身上一股寒风瑟气。
“如今你是随侍,便不用总在门口守着了。”
王之低头跟在她身后,道:“奴婢自愿等着。”
长相美好之人乖巧顺意,总是让人心生愉悦的。齐芙轻轻一笑,也不多言,便回了内殿。
王之本要守在内殿外,齐芙瞧他一身寒气,想着他对自己处处乖顺,又想着他日后还有大用处,心里不忍,硬是让他回耳房歇着。
王之本有些不肯,只见着齐芙语气神色都十分固执,便只好应下来,回了耳房。
齐芙坐在内殿里间妆台前,文竹在身后,正要为她解开发髻卸下钗环。齐芙从铜镜里瞧见她的动作,忙制止住:“替我打盆热水来吧,手被风吹得干了,想泡一泡。”
文竹领命,出去打热水。
等文竹一走,齐芙立马起身走到床前,蹲下身,掀开被褥,打开了床板上的小小暗格。
这暗格,齐芙一开始并不知晓。只在一夜迷蒙呼救,汗水湿了半张床后,神思恍惚之际,自己被魏杞泽抱下床,放到一旁春凳上。
齐芙记得,尽管那时自己已失了大半神魂,却还因着恨意保留一丝理智。于是魏杞泽掀开被褥,打开暗格的动作就被自己清楚记下。
那一刻,烛火飘摇中,魏杞泽打开床板暗格,将一个细长瓷瓶放进去。又重新铺好被褥,将自己从春凳抱起来,搂着自己躺下。
后来,齐芙多次循机查验,才终于知晓,原来那细长瓷瓶中,装着一种迷人心魄软人筋骨的毒药。
那药的名字,齐芙永生难忘:金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