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着左臂伤痛,齐芙轻声吩咐文竹:“让他进来。”
文竹领命,替齐芙披好长袄,便去外间开门让王之进来。
齐芙坐在里间书案前,见他垂着手臂走进来,右手紧紧攥着袖口,眼神往自己这边飘来一瞬,又很快躲闪开。
“文竹,”齐芙瞧他模样好笑,却也很配合,眉梢一抬,便找个借口支走文竹,“去膳房盯下晚膳,热汤炖透一点。”
文竹听话懂事,并不多问,只福身应是,便退至门外,轻轻关了门。
等红木门板关上,屋内红烛噼啪声就突然大起来。齐芙左臂疼,又不想显露,只把手臂搭在桌案上,右手取了支白玉光素斗笔,在指尖缓缓转着。
也不说话,只是将目光从指间长笔移上去,落到王之身上。看着他慢慢走到自己桌前,抬起右手,从袖筒小心摸出一个小小的白瓷瓶,递给自己。
那白瓷瓶,齐芙再熟悉不过了。只是从他手里递过来,倒是显得奇怪了。
心有所思,齐芙并未伸手去接,手上转笔动作也停下来。只这一下停顿,就让王之脸上现出窘色来。
他仍双手捧着白瓷瓶递给自己,只是眼神中竟透出几分难堪羞色。
他如此模样,倒让齐芙觉出些趣味来。刚想放了手中笔,专心去看他的脸,就听他低声开口:“奴婢没什么好东西,只有娘娘赏的这瓶金疮药......”
自己赏他的药,他又拿来给自己?齐芙觉得好笑。
“为何送药给我?”
王之两手笔直,手背烤在桌案烛台上,却未因灼烧而有半分颤动。
“今晨陛下走后,我瞧见文竹姐姐端那一盆血水......”
金疮药,宫中都少有人用得上。自己赏给他,他却因自己受伤,又送还回来。
不知怎的,齐芙的心,竟生出一股酸涩。看向眼前这位内侍的目光,也更加柔和起来。
“这药,我是不缺的。”
齐芙右手拿着笔,便自然伸左手去接他手中的药。只是左臂刚一动,钻心之痛又席卷而来,忍不住眉心一皱,丢了手中笔,换右手去接他的药。
王之将她动作看在眼里,已知她是伤在左臂,心里担忧更甚,一时不慎僭越问道:“娘娘左臂是那日旧伤,还是今日新伤?”
齐芙从他手上接过药瓶,握在手心还仍有余热。对他所问并不觉有异,随口回答是今日新伤。
王之低头,眼底倏地起了寒气。
皇上明知她左臂曾为刺客所伤,却仍无所顾忌照样伤之。
“王之,”齐芙没看见他眼神,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瞧他恭顺姿态,又生出逗弄心思,“本宫给你的东西,怎能轻易还回来?”
嘴上说着,手上也动着。齐芙掌心握着药瓶,伸出如葱玉指挑开王之衣领,细长的指尖像细蛇,爬上王之胸口。
烛火一阵狂摇,窗纸人影忽地重叠。王之惊到失魂,忙后退一步。
齐芙笑了,又往前一步,两指勾住他的衣领,扯开一条缝隙,将掌心药瓶缓缓送入他温热胸膛处。
“你的心意本宫知道。只是这药,我既赏给你,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王之骇到说不出话,只觉自己一颗心似震天响鼓,轰隆狂跳马上就要跃出喉头。
可偏偏如此惊恐激动的时刻,脚下却像生了根,半步再不能动。
齐芙将整个药瓶都塞进他衣领,一抬头,就看见王之涨红的脸。心道再是净身受训的阉人,毕竟也是男子,且未经人事,实在是不经逗。不过稍稍接触一下,竟能脸红到要滴血。
齐芙憋着笑,作出天真神情,小声提醒他:“王内侍,你脸红了。”
王之就像突然被拎到刑场施以极刑的囚犯,在听到齐芙“好心提醒”后,立马慌得要逃,连福身行礼都顾不上。
齐芙却不让他走,展开手臂将他拦住。
“本宫话还没说完,你却要走了?”
王之此时糊涂至极,听她说话又赶紧停下。齐芙走回桌案后面,拉开桌旁小柜,从里面取出一张折成方块的纸,又走到王之面前,展开那纸张给他看。
纸上,画着一只嘲风。
王之看那嘲风一眼,方才狂乱的心稳下来,脸上绯红也褪下两分,双耳警惕着屋外动静,轻声道:“娘娘不该留有此画。”
齐芙浅浅一笑,将纸张重新折叠,轻轻一拍,贴到王之胸膛上,圆圆杏眼闪着真诚之光,十分正经回答他:“既然我不该留,这画,就拿给你处置吧。”
说罢,收回右手,眼看那纸张从他胸口掉下,即将落地之时,就被他伸手接住,仔细放进了袖筒中。
齐芙满意,这才说出今日最想同他说的话:“王之,你既选择同我走一条路,同我淌水涉险,便与这满院宫人不同了。”
王之捏着袖筒,低声答是。
齐芙看他并不懂,又道:“往后的路还长,我们要做的事还很多。我拿你当自己人,并不曾低看你一眼。从今以后,只要无外人在场,你皆不必自称奴婢了。”
王之刚稳下来的心,又开始敲鼓。
齐芙坐回桌案,取了桌上拔灯棒,动作轻柔地去扶正烛台灯芯。
“娘娘亲善,奴婢......”
王之推辞的话还没说完,门外就响起叩门声:“娘娘,晚膳已备好了。”
齐芙拨正灯芯,眉眼带笑看向王之。王之本想拒绝,可看见她如花笑颜绽放于烛火摇曳中,一时间,常年压抑的贪念又开始涌动作祟。
不用自称奴婢,而是以本名示她。如此,似乎就能安慰自己,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宦官王之,而是真正的王之。
一个健全且贪心的狂徒王之。
“娘娘亲善,王之万言难谢。”
齐芙扬手,示意他退下。王之福身,倒退去开门,又侧身让着文竹进去,这才退至门外值守。
冬夜寒风,就这样又把二人隔开。只是此刻屋内屋外,却无一人是冷的。
自那日天禄阁前与康王对话后,齐芙少有地过上了几天安静日子。这几日,狗皇帝魏杞泽都在忙着处理江陵贪污案,根本无暇来延庆宫。
齐芙偷闲,窝在偏殿看书,都不用遣人去打听,也知道狗皇帝采纳了康王所谏,下令清查礼部。
这几日,六部之中人人自危。
清查对象虽是礼部,可眼瞧着此次火势凶猛,众人心里都不免生出怖意,唯恐下把火就会烧到自己身上。
这些事,都是曾发生过的。齐芙无力参与什么,只觉自己该得的好处,都已拿到了。
暖融融的偏殿里,齐芙看书看得眼疼,又听着门外风声呼呼,便命人搬了桌案椅凳去连廊上,想要透透气。
文竹虽已习惯她想一出是一出的行事风格,却还是忍不住劝着:“外头寒风厉害的很,娘娘当真要出去?”
问这话时,齐芙已被文竹拿斗篷暖帽暖耳团团裹住,白乎乎的像个雪团子。
明知劝不住,只好把衣裙斗篷给她穿厚些。
等连廊上桌椅纸笔都备好了,齐芙才走出门。一到连廊,便让其余宫人都退下,只留了文竹和王之在旁边伺候。
文竹立在桌边研墨,王之拿镇纸帮她压平画纸。齐芙提笔,望着庭院落木萧萧,想作画,却又不知画什么。
“王之,”心里没思绪,齐芙扭头看王之,“你会画画吗?”
王之低头,只道不会。
齐芙仰头看他,却觉冬日舒朗天气里,他那一双如墨似水的眉眼更加好看了。加上左右无事,手里也不知画什么好,便将笔递向他,笑道:“我也不知画什么。要不你来随便点上两笔,我再来续。”
这几日无事,王之常陪在她身侧,本就心怀绮思,又见她处处对自己温和亲近,强忍的诡秘心思,已到了一点就要破的危险境地。
此刻看她递笔过来,不知怎的,竟真的接过来,在纸上落了笔。
脑中还没想到画什么,手上就已经给了答案。只片刻,半朵墨色水仙就出现在纸上。
长长枝叶上,六朵花瓣已绘出三瓣。笔力清秀,似有花香从纸来。
齐芙看呆了:“这还叫不会画?”
文竹立在一旁也不禁感叹:“王内侍,想不到你作画竟如此好。”
闻言,王之握笔的手一抖,一朵圆润花瓣多出一个尖,满脑子混沌思想这才清醒过来,忙搁笔福身,画蛇添足般解释着:“奴婢只会画这一种花,娘娘见笑了。”
冬日暖阳就着凉风,闲适作画,齐芙心情极好,似又回到了从前在家中的日子,纵情恣意,书画骑射由心而为。
好心情配上好画,齐芙提笔,为王之添上剩余的两朵花瓣,予了这百合全貌。
而后两日,齐芙都这样愉快度过了。直到祭灶节的前一夜,齐芙不再命人搬桌椅去连廊,又跟个圆球一样窝在偏殿茶座上看书。
文竹进来换茶,小心翼翼说道:“娘娘还是注意些,陛下说不准就要来了。”
齐芙不在意,仍自顾自看书。
今日是贪污案结案的日子,魏杞泽忙着立威,怎会顾得上来自己这里。
雳元三年腊月二十二,祭灶节的前一日,江陵贪污案正式结案。魏杞泽一为肃贪腐,二为立君威,于祭灶节前一日给这桩震国大案下了判决。
江陵太守陆成勾结礼部左侍郎徐盛,私增纳税名目,贪墨税款及荆江修河款,致使荆江水利修缮不全,暴雨之后堤坝溃毁,百姓田亩房屋冲毁无数。
此罪毁天灭人,又撞上魏杞泽急需立威之时,因而半分轻判可能都没有。
一纸圣裁下来,江陵太守陆成被判抄家灭九族,礼部左侍郎徐盛被判革职抄家斩首示众,其余从犯,抄家流放者众多。
轻飘飘一张御纸,却在朝野激起凶猛波澜。百官惊惧万商骇然,魏杞泽的帝王威严,也从此刻开始,攀上新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