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随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只见正黄琉璃的歇山顶大门处,身形高大的康王背光而来,一步一步,缓缓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束腰宽袖的朱红蟒袍在内,外搭一件缎面白狐鹤氅,头戴一顶翻毛暖帽,俊朗温和的脸上剑眉再配瑞凤眼,瞳如浓墨眼梢含笑。
康王魏杞呈,一如既往的君子风度。
王之只看他一眼,便低下头去,尽职地跟在齐芙身后扮演一个听话内侍。
前世自己身为内卫,常年居暗处。虽见过康王几次,但因着毫无交集,便也不曾多留意。只记得皇上对他颇为信任,屡屡交付大事于他。因此康王虽身无实职,但却有实权,再有亲王身份和皇上信任加成,在朝中也算颇有声望。
王之本不明白齐芙今日举止,却在看见康王走进中和门时,突然懂了她的心思。余光瞧着她金边裙角,不禁对自己僭越心思又生出几分鄙夷来:她是如此聪慧敏锐,自己从前却只当她是笼中娇燕,当真是轻看了她,冒犯了她。
心里如此想,王之的头便越发埋得低。齐芙走在前面,并未看到王之动作,只是理理斗篷,摆出一脸得体温和,亲近却不献谄的笑容,迎着康王走过去。
不知是错觉,还是灿光晃眼,齐芙杏眼一眯,竟觉得康王似乎有意朝自己快走了两步。
天禄阁外,中和门内,地厦空空荡荡,齐芙领着王之,与康王对面而站。看着康王一脸和煦笑意,齐芙也回他一笑,款款行了个常礼:“见过康王殿下。”
王之跟在后面,一同福身行礼。
康王本可不必行礼,却也略一颔首,道:“绮妃娘娘这是去见过皇兄了?”
只这简单一句话,齐芙脸上笑却一凝,心中立刻生出疑窦与怖意。
自己重生回到入宫第一年,而康王早在自己入宫之前,就被魏杞泽派去江陵查办贪污案。自己与他初次会面,应当是七日后的祭灶夜。
而眼下尚未与自己见过的康王,竟能准确叫出自己的封号,齐芙虽是笑着,心里却又惊又怕,右眼皮都失控地跳了两下。
任心中情绪大作,面上却不能显露一分。齐芙敛神,笑意嫣然同他说话:“齐芙入宫一年,虽未见过康王殿下,却也听闻殿下君子风骨和气待人,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稍稍一顿,齐芙眼底笑意更浓:“今日初见,想不到殿下竟能认得齐芙。”
齐芙说话之时,眼睛一直盯着康王双眼,可瞧着他眸色始终平静,至开口时也并未变化半分。
“怎能算是初见?元封十四年那场马球赛,本王曾陪着皇兄一同去看过。”
康王的声音低沉舒缓,还有几分沙哑。配上他温和语气,让听者只觉如春风穿耳一阵温柔。
齐芙听他解释,心里怖意慢慢散去。只还未散尽,又听康王笑着反问自己:“听娘娘所言,是不记得本王了。既不记得,又怎能开口便唤我康王?”
康王这一问,立在齐芙身后的王之都为之一愣:娘娘既说从未见过康王,却为何远远便知是康王来了。
齐芙神色不改,仍笑盈盈道,“陛下正为江陵贪污案烦心,提到殿下今日会进宫来。齐芙虽未见过殿下,但却远远瞧见殿下一身朱红蟒袍,清隽矜贵不似常人。便不用想,也知殿下身份了。”
这番话不仅说得漂亮,要点还很多。齐芙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康王神色,只见在自己说出“贪污案”三字后,康王沉静似冰的眸子突地一晃,眸底裂出几丝缝隙。却也只是眨眼间,随即就恢复如常,笑着与自己作别,抬脚往天禄阁走。
魏杞呈不言语,齐芙却不能不说话,于是在他与自己擦肩一瞬,出声叫住他:“康王殿下。”
魏杞呈停住,有些不解地转头看她。
他与皇兄这位宠妃并无交集,除了那年马球赛上,自己瞧着皇兄的视线屡屡落在此人身上,便悄悄着人去打听,告知皇兄这是礼部仪制司郎中齐恒中之女齐芙。
今日于天禄阁外见她,也只是因着她受宠,才多言语了两句。听她提及江陵贪污案,魏杞呈一心只想速速进去面圣,却不知为何,又被她突然叫住。
这边,齐芙虽叫住了魏杞呈,却不急着说话,而是眼珠左右轻轻一转,似乎十分警惕地观察周遭环境。
空旷地厦中,离得最近的守军也在数十丈外。纵使旁人听不见半分,齐芙仍是小心翼翼,压低了声音说话:“陛下今日为了江陵贪污案大发雷霆,殿下就如此进去,只怕要惹得陛下更为恼怒了。”
此话一出,魏杞呈脚下再不能动:“娘娘何意?”
齐芙侧身,仰头与他对视,圆圆杏眼闪着亮光,双瞳之中映出康王面容。
“近几日,陛下都因贪污案忧心。齐芙担忧陛下,因此今日无召前来天禄阁,却不想一进去便撞见陛下雷霆之怒,连张领侍都安抚不住,只让本宫进去劝上两句。”
齐芙话说的慢,一边说一边盯着他的神情,只把情形说得更严重些:“幸而陛下再是盛怒,也还愿和本宫说上两句话,这才提及贪污案,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只查出一个地方太守。其中仔细齐芙不知,可听着陛下话中之意,似乎是觉着殿下不够用心了。”
一番话说完,三人之间再落寂静,一时之间耳里只有风声,连自己呼吸都听不见。
齐芙观察着魏杞呈,不由在心里感叹,此人君子气节名声在外,当真不是虚的。
自己方才这段话,话里话外算得上是威逼利诱了。若是换了旁人,只怕此时脸上要么显出几分谄媚,想要与自己这位宠妃拉近关系。要么就在听见陛下怪罪不用心时,立马露出惊慌恐惧的神色。
可这种种神色,都未出现在他脸上。齐芙看得分明,他的眉眼始终平静,唇边始终含笑,从头至尾都维持着一脸温和有礼的笑意。
齐芙的心,顿时沉了一些。
“皇兄信任娘娘,才会将这些话说与娘娘听。既是如此,娘娘又为何告知本王?”
魏杞呈的声音传来,齐芙有些木然地听他说话,双脚虽站在地上,头顶虽罩着晴空,心头却似盖上了一片阴云,凉飕飕的。
好在齐芙反应快,怔忪也只一瞬,很快便圆滑答了回去:“殿下受皇命调查贪污案,其中辛苦不言而喻。本宫不忍陛下烦心,既凑巧得了点消息,便告与殿下又何妨呢。”
听了此话,魏杞呈仍是温和笑着:“既如此,那便多谢娘娘提醒。”
齐芙前世几乎从未参与宫斗党争,如今重来复仇心切,眼看着康王要走,一时心急,竟生出赌心,说出了狂言:“殿下进去面圣,还是避着陛下怒火为好。本宫虽不懂朝政之事,但是方才听陛下提了一嘴,也能听出来,陛下要彻查此案,且意指六部。”
此话说的已极其明显,魏杞呈不会听不懂。可齐芙眼瞧着他眸色不改,只扬着嘴角笑道:“娘娘这些话,就不怕皇兄知道了?”
康王笑得淡定,半分不惊,似是早有所料。齐芙看着他,突然生出一股寒意。
齐芙记得,前世这桩贪污案,一开始确实只查出江陵太守陆成。后来魏杞泽似乎发了一场大火,又命康王继续去查,这才揪出礼部左侍郎徐盛与其勾结。
从前齐芙不在意此事,虽听闻始末,却也半分未深思。可在宫中生活五年后,即使无心争斗,也多少耳濡目染听过一些手段。加之熟悉魏杞泽心性,对他处事习惯多少能料到几分。
此时看着康王淡然笑意,齐芙后背生出冷汗,突然有了一个恐怖的猜测:
自己了解魏杞泽的心性与手段,而康王与魏杞泽本就是兄弟,虽非一母所出,却也是从小同在重华宫里长大的。
且这康王从来都站在魏杞泽一边,前前后后为他做了不少事,对魏杞泽的行事风格,定然比自己了解更多。
若康王想圆满办成贪污案,最好的法子,便是先花个一年半载去查,却只交个不轻不重的地方官吏上去,再顺着圣上心意,于六部中查出个顶事的官员,既能合了魏杞泽拿京官警示朝臣的作用,又能在面上把这案子做成抽丝剥茧毫无遗漏的模样。如此两全,便能干净了结此事。
这样的想法一出,齐芙顿觉惊悚,寒风穿耳一瞬,心头那片阴云似乎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湿湿冷冷格外难受。
“娘娘?”
康王的声音又响起,齐芙回过神,有些慌乱地冲他一笑。
魏杞呈瞧见她笑得慌乱,开口又问道:“本王与娘娘从无交集,却不知娘娘今日提醒,所谓何意?”
既开了闸,便没有收水的道理。自己已经迈出了这一步,已经同康王说了那些话,便不如心一横,把话说得更透些。
心中想定,齐芙便开口:“家父在礼部任仪制司郎中,家兄远在辽东镇任守备,一个权小,一个路遥。齐芙独身一人在宫中,既盼不到母家帮衬,便只能自己活泛些,谋个好人缘了。”
说完仍觉不够,齐芙略微一想,又补上一句:“殿下君子气节,齐芙深以为然,十分敬仰。”
魏杞呈看着她,沉默不语。
就这沉默的片刻,齐芙一颗心已从胸口窜至喉头,又从喉头跌落胸口,反反复复间有如炼狱酷刑。
幸而,齐芙等得不算久。在风声微停的一瞬,听见康王低沉沙哑的声音轻轻飘进耳中。
齐芙看得清楚,康王朝自己微微一笑,只道:“今日娘娘提点,本王在此谢过。”
方才说“提醒”,此时说“提点”。一字之差,其中含义,却是千差万别。
齐芙的心,终于平稳归位,目送着康王颔首谢过自己后转身走向天禄阁,直到看见他踏上殿前云阶,殿门守军看门放了他进去,这才转身,走出中和门。
天禄阁到延庆宫,中间隔着乾清宫、交泰殿和西所崇永门。来时心里念着事倒不觉远,可折腾一圈后,走回去却觉得有些累人。
齐芙两手藏在暖和袖筒中,心下一合计,回忆起前世走过的那条近路,便领着王之抄近路回宫。
正值天寒地冻的腊月,宫中正道尚且人少,这小道自然更是静谧。齐芙拢紧斗篷,走了几步,想起方才与康王一番对话,后知后觉自己有些激进,不禁叹了口气。
可又想着话既已说出口,便也只能往康王那边走了。
王之跟在她身侧,听了她与康王那一番话,又见她挑了个宫中少有人知的小路走,心里糊涂困惑塞得满满,终是忍耐不住,于身后开口唤她:“娘娘。”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内容大修了一下,尽量给大家更好的看文体验~~(另外因为小鱼正在阳的过程中,所以暂停更新几天,等身体好一些会立马爬起来更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