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竹放下手里烛灯,拢紧衣领去开门。不料刚把红木门板推开一条缝,就被迎面而来的风雪吹了个踉跄。
扶着门板站稳后,文竹再度用力推开半扇门。隔着夜色和大雪,文竹一时看不清王之跪在哪里,只能提高了声音喊他:“王内侍,娘娘允你起来了。”
许是风声太大,文竹连着喊了两遍,才听见夜色中传来王之低声的应答。
齐芙抱着手炉坐在茶座上,指尖有些频繁的轻叩铜面。等到满屋暖气都被门外寒风卷食殆尽后,才终于看见身披白雪的王之从夜幕中跪爬出来,停在门外。
齐芙不忍:“外面风雪大,先进来吧。”
王之低头谢恩,缓了一下,才用两手撑着地,缓缓跪爬进偏殿。
文竹关上门,屋内霎时暖了几分。齐芙放下手炉,示意文竹去拿软垫给王之。等文竹取了软垫递给王之,却见他只是两手接过软垫,并未垫在膝下缓解疼痛,
“暴雪天跪上半日,任谁都熬不住的。”齐芙怕他初次当值顾虑太多,于是出言解释:“不过跪个软垫,算不上坏了规矩。”
王之低着头,苍白脸上痛色难掩。他并非不想用软垫,只是在雪地跪了半日,一双腿早就麻木僵硬。从院里跪爬进殿里这几步,就用光了所有力气。此刻两手捧着软垫,却再抬不起半分力气,将软垫置于膝盖下。
可听见齐芙开口,王之又不愿显弱,只能磕头谢恩,咬牙抬起双膝,将软垫放好。
见他用了软垫,齐芙心里自责稍解。想着有话要同他说,于是遣文竹去别处:“去膳房盯一下,让他们别把杏仁酥做的太甜。”
听见她说“杏仁酥”,王之呼吸一滞,但很快镇定下来。
文竹领命退下,屋内只剩齐芙与王之。听着门外风声呼呼,齐芙放下手炉,起身走到窗旁斗柜,从里面取出一瓶金疮药,转身走到王之面前。
“金疮药能活血化瘀,消肿止痛。”齐芙蹲下身子,将药瓶递过去,“今日你被罚得这样重,也有我的缘由。”
御赐金疮药,怎能赏给自己?王之吓了一跳,不过好在当了五年内卫,再是慌乱也能维持表面镇静。王之再度磕头,恭恭敬敬道:“奴婢谢过娘娘。只是这金疮药乃陛下御赐,奴婢卑贱实不敢用。”
卑贱?齐芙闻言一笑,伸出手指挑起王之下巴,让他与自己对视。
如此近距离的看他,齐芙才发现,原来他有一双俊朗耐看的眉眼。黑黑的眉毛下,是圆溜溜的眼睛。而那圆溜溜的眼睛里,七分眼珠三分眼白,黑亮闪光,让人望之出神。
这样沉静干净的眼睛,齐芙恍惚觉得似曾相识,又觉这样一双眼睛,长在宦官的脸上,不知算是他的福还是祸。
“陛下待我如何,你今日已亲眼所见了。”指尖从他下巴划过,齐芙笑笑,将药瓶塞进他衣领里,“若说卑贱者不可用,那我齐芙,便是头一个不能用的。”
王之惶恐,立马要磕头谢罪。齐芙伸手制止他,低声道:“我和王内侍,其实是一样的。他们不拿我们当人,可我们自己,却不能忘了自己是人。”
闻言,王之怔住。
前世,齐芙在王之心里,是无忧无虑恣意洒脱的。王之曾以为,唯有养在华贵宫院里,得了帝王的宠爱照护,才能让她活得这样顺意。可如今重生成小内侍,看见了宠妃表象下的残酷真相,王之才明白,为何她曾那样想逃出去。
从前自己拦住她,如今重来,定要助她逃出这沼泽!
心里想定后,王之抬头,对上齐芙的眼,一字一句道:“从今往后,王之任凭娘娘差遣。”
文竹端着杏仁酥从膳房回来时,王之已经换好干净衣裳,端端正正站在门外值守。文竹从他面前经过时,忍不住夸赞道:“王内侍当真是身强体健,这么快又能站着当值了。”
王之客气笑笑,伸手帮文竹开门。文竹捧着白瓷盘进屋,王之抓着门环,缓缓将门合上。缝隙紧闭前,还是忍不住悄悄抬眼。却不想刚刚好,与屋内的齐芙对上眼。
一瞬心跳陡然,王之速速关了门。
文竹走上前,将白瓷盘放在茶桌上。齐芙本就饿了,见着杏仁酥更是流口水。吃了一块后,才想起门口有个盟友,于是吩咐文竹:“拿一块给王之吧,他今天算是遭罪了。”
文竹领命,拿了一块杏仁酥给门外的王之。王之双手接过,待文竹转身关门后,才小心翼翼地藏进袖筒中。
屋外风雪连天,烧着地龙的屋内却是暖意融融。齐芙吃饱了点心,又喝了两盏茶,十分满足地半躺在茶座上休息。文竹站在一旁,好心提醒着:“张领侍早些时候传了话,说陛下今晚要过来用晚膳。娘娘虽是吃饱了,等陛下来了,也还是陪着多吃两口吧。”
齐芙摆摆手:“今日不用晚膳了,叫膳房撤了吧。”
文竹不解,还没等问,就听王之在屋外通传,说是陛下身边的尹内侍来了。
尹内侍是个话少的人,进屋也不多言,只是福身规规矩矩传了话:“绮妃娘娘,陛下今日在天禄阁与康王议事,晚膳就不来延庆宫了,娘娘请自行用膳吧。”
送走了尹内侍,文竹忍不住问道:“娘娘怎么知道陛下今日不来?”
齐芙笑而不语,坐到妆台前,让文竹替自己解开发髻。
今日,康王带着江陵贪污案的证据匆忙进宫面,狗皇帝不但被拦住,还会在天禄阁与他议事到天亮,自然是没时间来自己这里用什么晚膳的。齐芙望着铜镜,脑中回想着这桩贪污案。
自己从前不曾关注此事,但也记得康王耗时一年多,最终查出江陵太守勾结礼部侍郎徐盛,巧立名目征税敛财,甚至贪污江陵水利粮款,数额足达千万两白银。
感觉到身后文竹正拿篦子轻轻给自己梳头,细长齿梳划过清秀长发,打结的发丝都被解开,齐芙突然心情大好,一时玩心大起,竟说要去后院玩雪。
文竹知她有些小孩心性,说什么做什么向来出人意料。又想着今日皇上不来,娘娘难得好心情,便也不好驳了她的意,于是仔仔细细给齐芙披上斗篷戴好暖耳,准备同她一起出门。
齐芙眨眨眼,冲她一笑:“不过就去后院玩会儿,你就不要跟着我了。”
文竹哪里放心,还是要跟着。齐芙皱眉,装出生气的样子,伸手就要摘暖耳。文竹没法,只能顺着她,让她一个人出门。
等瞧着齐芙走远一些,才悄声嘱咐守在门口的王之:“娘娘要去后院玩雪,还不让人跟着。我心里实在不踏实,劳烦王内侍跟在后面守着吧。”
王之点头,转身就要跟上齐芙的脚步。刚走了一步,又被文竹叫住:“别被发现了,免得坏了娘娘心情。”
夜里的雪比白日下得小了些,但是风却是更大了。齐芙裹着披风往后院走,脚踩着厚厚的积雪,步子不稳,几次都差点被风吹倒。
等到了后院,齐芙第一件事就是去鱼塘假山处,找重生之时,立在自己面前那个没堆完的雪人。可惜大雪侵蚀下,雪人早已没有踪影。
齐芙一瞬失落,却也不气,蹲下身打算重新塑一个雪人。哪知刚捏完一个雪球,突然吹起一阵狂风。齐芙身体瘦削,蹲在地上差点被吹走。好在靠着假山,有个借力点,这才躲了过去。
只是还没来得及庆幸,就见后院连廊一排宫灯被狂风吹得摇摇欲坠。风声呼啸席卷,宫灯里的烛火霎时熄灭,整个后院顿时陷入一片无底黑暗中。
齐芙心里一慌,脚下也不禁一软,身子不自主往前倾了点。哪知后背刚刚离开假山,狂风就立马嘶吼而来,揭天破日般汹涌翻滚。惊惧慌乱中,齐芙想伸手抓住假山,却因隔得太远触及不到。眼看齐芙就要被吹往鱼塘,电光石火间,却突然感觉有个身影朝自己冲了过来,紧接着,就是一个温暖宽厚的身体接住了自己。
有如溺水遇浮木,齐芙立马伸手抓住眼前人的衣裳。黑暗中,齐芙似乎闻到杏仁酥的味道。
“王之?”
王之忍着心跳,跪在地上背对齐芙,用后背将她抵住,低声回答:“娘娘安心,王之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