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皇帝魏杞泽阴晴不定,齐芙一个不留神,又把他惹火了。瞥见他眉眼间怒意丛生,齐芙还没来得及想辙化解,就见他腾然起身,一把将自己肩上斗篷扯掉。
寒意陡然灌满全身,齐芙瑟缩,忍不住一抖。
冬至暴雪,宫里宫外一片寒银。齐芙怕冷,哪怕捧着手炉坐在屋内,也要紧紧裹着火狐披风才稍有缓解。
此刻披风被掀开,齐芙却只是挺背坐正,并未命人去捡那披风。冷到骨缝发疼,心中一片坦然清明。
果然,魏杞泽盛怒起身,罚她跪去院里,反思言行错处,谨记如何侍奉君王。
齐芙起身,规规矩矩行礼谢过圣恩。魏杞泽见她行礼,更是气到想伸手打她。只因屋里还站着几位宫女内侍,终究顾着帝王体面,忍了下去。
齐芙谢恩后,十分顺从地走出门,跪在院中。膝盖刚一落地,厚雪就将她下半身全部埋住。
身体极寒,心头却似有烈火在烧,喉头血腥之气猛冲上头。
不行!不能!不能在他面前吐血!
齐芙手指抠进积雪中,尽全力将一口鲜血忍了回去。即使被狗皇帝困于深宫五年,仍谨记不能在他面前露怯示弱,这是齐芙的底线。
可心智再坚强,终究只是肉体凡胎。五年来,齐芙已被折磨到身心俱损。此时雪地罚跪,死守的底线堪堪欲破。
齐芙紧闭着嘴,只求狗皇帝快些走,好让自己把这口血吐出来。
魏杞泽见她跪在雪地里,簌簌雪花很快铺满她的头顶肩头。白茫一片中,齐芙一双黑亮圆眼更显刺眼。
盯了一刻钟,魏杞泽终于忍不住,昂首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冷声道:“认错服软就这么难?”
齐芙梗着脖子看他,双唇紧闭。
从来都是这样不懂服软,不知乖顺为何物!齐芙不愿低头,魏杞泽仅有的一丝不忍也消失殆尽。
帝王冷脸,命令宫人不许靠近,定要让她跪满两个时辰方可起身。语毕,拂袖而去。
听着脚步声走远,齐芙卸了防备,这才将喉头一口热血吐出来。
鲜血泼在白雪上,十分刺眼。齐芙左手撑地,右手轻轻挥了一捧雪盖住血迹。
站在一旁的宫女文竹见她吐血,立马就要冲上前。齐芙扭头看她,摇摇头示意不要。文竹停住,语带哭腔唤她:“娘娘......”
齐芙想开口让她别哭,想说自己撑得住。只是刚要说话,就觉胸腔突生惊雷乱跳,一时五脏六腑俱痛。紧接着眼前一黑,气力尽散骤然倒地。
齐芙倒在雪地里,迷蒙疏离中,看到文竹和一众宫女内侍奔向自己。眼前模糊,看不真切文竹的脸,只感觉到她托起自己的脖颈,大声遣人去找太医,去禀报皇上。
齐芙想说,别叫狗皇帝来,我不想看见他。
轻如羽毛般的身体被文竹搂住,齐芙渐渐听不清周遭声音。神思尽消之前,却听见文竹惊惧慌乱又刻意压低的声音响在耳边:“王掌司,您怎么来了?”
王掌司......那是谁?
齐芙闭眼,恍惚想起那人叫王之。从前不过是自己身边的小内侍,如今已是御马监掌司了。
人生境况真是大有不同。
艰难呼吸中,齐芙昏昏欲睡,脑中闪过二十一载浮华片段:自己五岁通读增广贤文,十岁善骑射,十四岁马球夺魁名动京都,十五岁家中遇祸父兄落狱,十六岁入宫为妃。此后五年深宫高墙只剩恨与痛,晨昏雨晴再无风景,唯余不堪。
往事当下尽已揭过,临死之前,齐芙心里默念:“若能重来,定不能死得这样窝囊。即便要死,也要剥下狗皇帝的皮,做成黄泉路上御寒的衣......”
——
一瞬梦回,天光大亮。
冬至落雪,宫里宫外白茫一片。齐芙躺在雪地里,手里捏着一团雪,面前还立着一个只有半拉身子的雪人。
漫天大雪中,齐芙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还没入宫时,每逢冬至下雪,都会在家中前院堆一个大大的雪人,再拿树枝红枣给它做手眼口鼻。
那雪人屹立不化,可以维持十几日。齐芙从前只当自己技艺精湛,雪人扎实敦厚不易化。
可因着那场莫名而至的文字狱,一夜之间阿爹兄长身陷囹圄,阿娘病倒在床,整个齐家陷入灭顶的恐怖中,齐芙才发现真相。
原来从前雪人坚强,全因爹娘兄长暗中维护。可当家中遇祸,那雪人不过半日便开始塌陷。
一场大梦从齐家宅院到深宫高墙,喜尽悲来无语凝噎。齐芙睡不下去,正想睁眼,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自己。
那声音温柔悦耳,却隐隐藏着紧张与担忧,由远及近渐渐分明。
齐芙仔细去听,原来是文竹在喊:“娘娘!娘娘!我可找到您了娘娘!”
睁开眼,齐芙就看见一身桃红衣裙的文竹正朝着自己跑过来,手里还捧着一件火狐斗篷。齐芙吓了一跳,赶紧坐起身冲她摇头摆手,制止她跑过来:“别过来!我还没跪满两个时辰呢!”
文竹抱着斗篷快步跑着,只恨自己一时不慎跟丢了娘娘。此刻终于找到娘娘,心头耳里俱是惊魂未定,压根听不清齐芙说话,只顾着冲上前,跪在地上替她披好斗篷。
齐芙担心狗皇帝看见这一幕,又要把文竹拖出去打一顿,正想开口让文竹走,却觉眼前场景奇怪。
自己明明被罚跪在正院,此刻却在后院,面前还有半个雪人......
意识消散前,齐芙记得自己心内惊雷乱跳,口中吐血四肢无力。可此时自己跪坐雪地中,除了一双脚腕发疼,身体并无半分寒意。
疑惑到了喉头,齐芙迷迷糊糊被文竹扶起来,还没等问清楚,就听文竹说话:“娘娘入宫也快一年了,怎的还是这样随性。大雪天就这样躺在地上,着了风寒可怎么办?
齐芙愣住,转头细看周围场景。透过帘幕般的飞扬大雪,看着宫苑亭台草木,齐芙终于回过神。
原来上天并非只会为难自己。
在拖着那样虚弱窝囊的身子死去后,竟突得上天竟垂怜,让自己回到四年前,回到入宫第一年!
文竹扶着齐芙,全然不知身边的娘娘已然大变,仍在絮絮叨叨交代着稍后的事情:“一会儿内官监孟掌司会领着新发的内侍来延庆宫,娘娘要去看看吗?”
齐芙一瞬恍神,似乎又听见前世临死前,文竹在自己耳边轻声说道:“王掌司,您怎么来了?”
王掌司,王之。
齐芙对这个人印象不深,只记得他在自己宫中做了不到一年的执守内侍,就升去了御马监,算得上年轻有为。
前世自己不曾对他多加注意,可如今重活一次想要复仇,倒是可以用用这个聪明人。思及此,齐芙肩背挺直,拢紧肩上披风往偏殿走。
齐芙回到偏殿,一盏茶还未饮完,就见宫门守侍进来通报,说是内官监的孟掌司领着新内侍,已经到了延庆宫门外。齐芙歪着身子坐在茶座上,点头示意放人进来。
很快,王之就跟在孟掌司身后走了进来。齐芙抱着手炉,侧头想去看他,却觉后背一排齿痕发痛,忍不住心内暗骂:这狗皇帝,每回都是往死了折磨人。他是发泄一通顺了气,自己却要痛上十天半月。
等一阵痛缓过去,齐芙再度抬眼看王之。却见那王之身形高大,一双黑亮瞳仁熠熠生光。虽是刚从内官监分出来当值,脸上却没有半分紧张卑怯,反而微微仰头望着自己。
他的眼神似绵柔长绢,直直奔向自己。
齐芙望着那双眼,以为自己记忆错乱。前世虽对王之注意甚少,却也记得他刚入宫时才十六岁,比如今的自己还要小上一岁。
齐芙隐约记得,十六岁的王之身形瘦小,比自己还要矮上半个头。可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王之,却是高大俊朗沉静自若的成年模样。
犹豫一刻后,齐芙回过神,只以为自己从前对他关注甚少,连他的模样都记不准确。
孟掌司不知齐芙心中所想,进屋后就弯腰低头朝齐芙行礼:“绮妃娘娘,内官监给各宫新发内侍。陛下特意吩咐过,定要挑个话少机灵的送进延庆宫。”
齐芙细长指尖敲着手炉铜面,坐正身子看王之。
孟掌司是个人精,微微抬头见齐芙神色,赶紧把王之往前一拽,好让主子看得更仔细些。
王之被推到前面,却敏捷地收了眼神,低头弯腰要给齐芙行礼。不知是在内官监学规矩时偷了懒,还是初次当值慌了神,小太监王之动作扭捏生疏,侧身屈膝十分别扭地给齐芙行了礼。
齐芙不在意这些细节,只粗略扫了他一眼,便笑意嫣然地问道:“叫什么名字?”
王之还没开口,就被一旁的孟掌司抢答:“他叫王之。”
“多大年纪了?”
这回孟掌司略一思考,答得比王之慢了。
齐芙摸着手炉上的雕花刻纹,指尖划过一片莲花时,听到王之温和镇定的声音,恭恭敬敬答道:“十六。”
齐芙挑眉,颇有意味地看着他。孟掌司吓了一跳,赶紧摁住王之的后脖颈,压着他低头向齐芙请罪:“娘娘恕罪!这王之在内官监受训四年,向来是懂礼守矩的。今日初次当值,一时紧张才致失礼。”
齐芙含着笑,摆手表示无妨。她并不计较这些,反倒有些惊喜。这王之若是个过分循规蹈矩的人,自己想用他反倒难了。可今日看来,这人骨子里是有些勇毅在的。
披着宦官皮,眼神眉宇间却有股武将的气质。齐芙如此想着,一边笑着轻抚手炉,一边朝文竹递眼色。
文竹脑子聪慧反应快,立刻上前领着孟掌司和王之往外走,同时还不忘客套道:“今日陛下要来延庆宫,就不多留孟掌司了。”
孟掌司很懂事,一边朝齐芙行礼一边退出去,眼神中满是恭敬与仰望。只是那恭敬并非对着齐芙,只是透过这位宠妃,望着当今圣上而已。
遣了孟内侍,留了王之在门口执守。文竹打开窗旁斗柜,从满满一抽屉的金疮药中取出一瓶,跪到齐芙脚边,一边上药一边叮嘱道:“今日冷得厉害,娘娘脚腕上又是新伤,可千万不能再去外面受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