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原想着把喂兔的差事交给江酌,他便不会再跟去地里,没成想,这人早早起来喂了兔子,喂完,自个儿拿着草帽工具站在旁边等着出门了,元春劝过几次,江酌都只是摇头,她无法,只得任由他去了。
让人去了,自己又忍不住担心,江酌的伤还没好,如何能干得了重活儿?于是干活时,总忍不住偷偷去瞧他,半个时辰的功夫就要瞧上三五回,有时候目光过于强烈,江酌便会抬头看她,眼神示意地问,怎么了?
元春笑起来,眼睛像月牙似的:“没什么,小郎君要歇一歇吗?我炖了绿豆汤,早晨放进井里冰镇,刚好消暑。”
“不用了。”
元父在一旁听着,没甚滋味,如今都已经十月了,早晚天气凉的,干一天活儿他都出不了什么汗,哪用得上绿豆汤?何况还只是播种,七月丰收时都没见煮。
元父硬着脸,自个忙了一会儿,又自个儿开导自己,那姓江的小子到底是文弱了点,绿豆汤吃便吃吧,至少心不坏,还愿意到地里帮干活,就冲这点,元父实话实说对他是刮目相看,从前总惦记的那句“伤好了,自己走吧”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
江酌干了苦力,每日就得勤着换药,爹吃饱了饭,不情不愿地去给江酌看伤,都快成半个大夫了。元春等在外头,见爹出来,殷勤地说:“爹,洗澡水烧好了,就在锅里。”
元父低低哼一声,往灶屋去了。
元春在外头等了一会儿,瞧见江酌出来,便站在门外问他:“小郎君的伤怎么样了?”
江酌撩了撩眼皮:“死不了。”
元春已经习惯他这么说话了,并不在意,高兴道:“我看爹换出来的纱布,上头没甚血迹,应当是终于结痂了。”元春两只手背到身后,偷偷晃呀晃的,忽然看到江酌侧脸上的伤:“小郎君伤了脸,爹没有擦药吗?”
“不用擦。”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元父不乐意看元春围着江酌转,这就是个小白脸,伤了脸也挡不住俊俏,元父看元春围着人忙前忙后的,心里拈酸,不想擦,不给擦。
江酌没答,想起元父帮他换药时,看他的眼神不大友好,像是对他不大满意:“……许是觉得是男子,没甚大不了的。”他用掌心碰了一下,没甚感觉,“反正也快好了。”
好什么啊,都没摸对地方,元春觉得不行,她先前以为这一块儿爹也上药了的,只是同后背的伤一样久不见好而已,今日才发现,原是没上过药。只怕要留疤了,这么好看的人,脸上多一道疤多不好啊,她忧心忡忡道:“还是要擦药啊。”
“无事。”
元春说干就干,趁爹去洗澡,偷偷找来伤药,打开,递到江酌面前:“擦一点。”
江酌原想拒绝的,但都已经递到自己面前了,于是,两只手指随意抹了点,打算应付一下,谁知元春忽然抬手指了指他的脸,像是担忧自己会碰到,声音都轻了些:“在这里。”
江酌的目光沿着她的手指往下,垂眸落在她的指节,目光失焦,往她的手靠近。
“再往右一点。”元春说。
“……这里?”
元春的手越来越近,几乎要碰上他的脸,指尖透着粉,因为没有镜子,江酌只能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她手上,余光被她占满,视线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似乎是近了,一点绒绒的暖意落在他下睑。
“往上一点。”
“这……”江酌垂下眼睫,睫毛几乎要碰到她的手背。
终于,她:“嗯。”
江酌重重抹了一下。
元春惊呼:“啊呀,轻点。”
其实就是眼睛靠下的位置。
元春见他不说话,寻着他的目光,发现他一直在看自己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她知道自己的手不好看,连忙缩回来,不大好意思:“我的手不好看……”
江酌伸出自己的手,刚好放在元春的下面,不在意道:“好像小了点。”
元春的脸红红的,捏着手心,不知往哪放,也是这时,元春突然发现他手腕上也有一颗小痣,红色的,落在他白皙的腕骨上,像一点朱砂。
她翻过手,想同江酌比一比,只听正屋那头,传来一阵咳嗽声——
元春一个激灵,连忙回头,是爹出来了。
她连忙把手收回来,合上药罐子,丢下句:“明日再擦药,小郎君早点歇息。”心虚地跑了。
秋播之后,村里才真正开始轻松起来,日子慢慢到了十月下旬,溪水停了,西风落叶,拉长的是夜晚的影子,小石河边洗衣裳的人少了,闲说话的地方变成了屋里,清早,总能在村道上瞧见三两结伴,约着一块儿去谁家补衣裳棉被。
江酌的伤好了不少,元春也终于可以去张家还篮子了,只是今日去,张大娘牵着她的手不让走,说是留她下来说话。
如果元春的阿奶还在,约莫和张大娘一个年纪,在元春心里,张大娘就同她奶奶一般。奶奶想同她说话,元春自然是欣然留下,她惦记着上次的话,同张大娘说:“张大夫的药方极好,江小郎君用了之后,好得很快,都能下地干活了,他知道我来,还让我帮忙谢谢张大夫。”
张大娘笑着:“上回他送三七回来,我见过了,文气俊俏的一个小郎君,还对我作揖。”
元春没见过江酌作揖,心想一定很好看。
“也不必把功劳都推你张叔身上,也是你和你阿爹照顾得好,大娘可听说了,江小郎君当时就剩一口气了。”
“那是他自己福大命大。”元春不贪功。
“瞧你这小嘴甜的。”
“吃张奶奶的红枣吃的。”
“这么乖的囡囡……”张大娘咯咯笑起来,怜爱地摸摸元春的头,忽然说,“有相中的人家没有?”
元春一愣。
张大娘就说:“你那大伯娘不是东西,她不乐意给你说亲事,大娘给你张罗,以后你就是我半个囡囡,我看谁敢说我们阿岁嫁不出去。”这话张大娘早想说了,但张大娘又不是嘴上说说的人,拿定主意之后,她便开始四处打听,自己村里什么情况,她大抵清楚,好人家不多,也知道从前说过莲娘坏话的,元家不想要,她问的都是邻村的,不算远,元春以后有个什么事,娘家也能搭把手。
是终于寻到了个好人家,才同元春说这话:“就是陆家村陆田家的大儿子,今年十七了,他娘饥荒那会儿没了,他又是个孝子,给他娘守了三年孝,算算日子,也是刚出孝期,替他说亲的媒娘子同我是手帕交,我给拦下了。他人不错的,家里还有木工手艺,你回去琢磨琢磨,中意的话,回来同大娘说。”
张大娘这话说来,元春不感动是假,她同大伯娘还能说是亲戚,同张大娘只能算邻居,无亲无故,张大娘对她上心如此,元春心上暖融融的。
她再三谢了张大娘,说自己回去好好考虑,只走出张家大门的时候,脑子却空空——好容易终于能相看人家了,元春应该雀跃才是,但不知为何,她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高兴,回家路上整个人都是懵的。
为什么呢,终于能说亲事了,陆家的大儿子她是听过的,很孝顺也有本事,是个不错的人家,但为什么高兴不起来呢……
时至今日,元春也不得不承认,她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想嫁人。
从前想,不过是因为村里的闲言碎语,她想争口气,给爹也给自己,让爹安心,让娘安息,可如今呢?阿娘的事终于澄清,她不必再去争这口气,更不用再为了去证明什么而成亲。
心中沉甸甸的担子落下,再提起来,总叫人有些犯懒。元春走在回家的路上,心头乱成一团浆糊,有些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在想要不要相看陆家郎君吗?应当不是,只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呢?
元春走神得厉害,丝毫没发现自己迎面撞上了个人,眼冒金星,元春不防备,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只下一瞬,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扶稳——是江酌。
那张陌生又熟悉的俊俏面容骤然出现在眼前,近的连睫毛都被她瞧得根根分明,惊得元春心头一跳,他身上还掺有淡淡的草药香,因为离得近,总往她鼻尖底下钻。
他皱着眉,像是在责怪她走路不看路,一缕墨发随着他的动作,落进元春颈窝,痒痒的。
“你做什么?”他很快放开了她,眉头却没松开。
元春回神,缩了脖子,忙说:“走神了,对不起,小郎君没被撞疼吧?”她往人后背上撞的,江酌后背的伤才刚好。
“无事。”她时常这样冒失,江酌习以为常,看她站好就要走,元春见他拿着木盆,就问:“小郎君这是要做什么?”
“……洗衣裳。”
“我来洗!”元春不等人拒绝就把木盆抢走了,一张脸红彤彤的,慌慌张张地往外走,是直到走到小石河边,吹着瑟瑟寒风,面上的燥意才散了些。
小石河边并不是没有人,天气凉了,村里人都喜欢把衣裳攒一攒,再一块儿拿出来洗,江酌应当是不知道,还当是元春太忙。元春寻了块大石头坐下,河风有些凉,吹在她发烫的脸上,叫她觉得舒服,她坐在那处,没忍住,又搔了搔自己颈窝——小郎君的头发怎么生得这么软,撩得人痒痒的。
今日没有太阳,天昏沉沉的,元春坐在那儿吹了许久,叫河风拂开了碎发,露出她清秀的脸,隐隐跳动的心跳声终于静了些,她望着对岸蒲苇,恍惚得出答案,原是把小郎君忘了……
这念头出现,元春又是一怔,什么叫,把小郎君忘了。
耳边还有阿姊们在闲谈,元春抓住这个念头的尾巴,想又不敢细想——
“元春捡来的那小白脸,怕不是赖上元家了,都能下地干活了,也没说要走。”
“元家一个元二叔,一个元春,都不是厉害的性子,只怕被人算计了都不知道。”
不是的,小郎君才不是这样的人,掺了金丝的衣衫随手一扔,连床被子都要推辞。
“可不是,身高手长一大男人,成日跟三七一个小娃娃到处跑。”
“仗着有伤吧,只怕去地里什么的,也是装模作样,想赖掉元家付的药钱。”
不是的,小郎君虽然身子不好,却总偷着打水,吃得不多,还要帮她洗衣裳。
“那小郎君瞧着年纪不大,在咱村里待这般久,家里也没个寻的人,是不是不打算走了?”
“就一个破柴房住着,要真想走,早走了,为什么不走?可不就是想留在元家嘛!”
不是的,小郎君说过,他没了爹娘,没了家,无处可去。
“前阵子有人瞧见他去田里给元二叔送饭,现在又帮元家种地,怕不是在报救命之恩?”
“元二叔一身力气,家里还有牛,用他报这救命之恩?你傻不傻?元家没了正根,那小郎君又不走,你说他是想留下给元家当干儿子,还是想和元春成亲?”
“肯定是成亲啊!”
元春脑子“嗡”的一声——
不、是的……
“村里那些姑娘在小石河边问元春,元春支支吾吾不愿答,定是看上人家了。”
“还猜什么啊!村里人人都知道,元春花了五两银子给人买了根毛笔,出手阔绰的,得是陪嫁了吧,你们就等着吃喜酒吧。”
“陪嫁?说不定是聘礼呢,前两日镇上卢员外不就替他女儿招了个上门女婿?”
“那是卢员外有钱。”
“元家就没钱了?同镇上是没法比了,但五两银子说给就给,元家家底也不虚吧,说不定还真能把那小郎君招上门。”
整一日,元春都有些心不在焉,卖豆腐的时候,还险些收错了银钱,这是平日万万没有的。香椿来看她,叫了好几声都没反应,是直接上手拧了下元春的耳朵,才叫她回神。
“你怎么来了?”
“我都来了好一会儿了,你才瞧见我吗?”
元春抿了抿嘴角,有些不好意思。
“怎么了你?这么心不在焉的。”
元春在这句话里,转头往小柴房看了眼——门没关,江酌正站在桌前练字,长身玉立,萧萧肃肃,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垂眸低首,便自有清风徐来伴他左右,这样的人,光是站着,便叫人移不开眼。
她轻提了口气,凑到香椿耳边同她说:“我想招江小郎君上门。”
“我天!”香椿眼睛都要掉了,还想说什么,却被元春死死捂住了嘴,一点声音都泄不出来。
只今日她们的动静尤其大,惹得江酌往外看了一眼,这一眼,比元春的手管用,叫香椿直接噤了声——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江酌。
妈呀,这人也太好看了,难怪元春是又请大夫又买毛笔的,换她,她也舍得。
“他看着,比先前那个书生强多了。”
话音一落,江酌似有所感,抬眸往她们这儿看。
元春一慌,连忙捂住香椿的嘴巴:“你莫要乱说话。”
两人躲了起来,香椿靠在灶台边上,捂着心口呐呐:“招赘,亏你想得出来,我听说镇上的卢员外给他女儿招赘,花了得有大几十两银子,你有这么多钱吗?”
元春咬咬牙说:“有。”
香椿不敢相信,来回看了江酌好几眼:“真的假的,大几十两银子呢,你看上他什么了?他那身板这么薄,眼瞧着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
元春心口砰砰直跳,一时情急,飞快道:“他很会,喂兔子。”
作者有话要说:元春:“他很会,喂兔子……”
香椿: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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