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纸与墨

江酌盯着元春的眼睛看了许久,而后偏开头,敷衍道:“随你。”

元春却弯了眉眼,奇怪得很,明明江小郎君的态度还是这样不冷不热,却并不叫她觉得疏离,原来真有这样的人,口和心是分开的,心里想,小郎君和阿爹还挺像,都是口是心非的人。元春明亮的杏眼转了转,整个人看起来很有神采,古灵精怪,两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假装不是自己在说:“小郎君的意思是,不客气。”说完这句,把手放下来,自己扮演自己,“元春说,好的,她听到啦。”

“……”江酌只留了半个后脑勺给她,“无聊。”

“哈哈。”

元春坐在长板凳上,两只腿晃呀晃的,在明媚的午后,被太阳拥了个满怀。

“虽然,我和阿爹都很相信小郎君,但还是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大明哥的事的?”元春提了问题,却又自己回答,“难道是去田里送饭的时候看见的?感觉不大对……难道是那日送三七回家,你刚好撞见大明哥和张大夫说话?可张大夫说,大明哥只去寻过他一次,算算日子应当也不是……”

“你……”

“猜对了?”元春接过话头,精神一振,难得也有着急的时候,心里碎碎念着,小郎君虽然是个好人,但有一点不好,便是不喜欢说话,要是换做香椿,遇上这种事,早就忍不住絮絮叨叨同她说完了。

“……”江酌终于找到话口,“那夜跟你说出去了,不是骗你,是真的出去了。”

元春一愣。

“我想去那日昏迷的草垛边看看,回来的路上,正好瞧见元明拿着绳子往林子里去。”

去什么,他没说,元春却知道是上吊,她的神情渐渐正色起来。

“不过没吊成,刚把绳子挂到树上,人就倒下了。”江酌语气平常,像是在说一件不起眼的小事,而非人命,“我走过去看,发现他七窍流血,就剩最后一口气了。他不知道我是谁,大抵是弥留之际,想说几句心里话,语无伦次,一会儿说他好痛,一会儿说张大夫给的药没用了,说自己有点怕爹娘没人照顾,说自己没骨气,傻了这么多年。”

原来,大明哥是疼得受不了,才想着到外头找个地方了结自己的。元春无法感同身受,却从江酌短短几句话里想象到了那日的场景——元明感觉自己大限将至,心知傻了这么多年,已是对不起爹娘的养育之恩,不忍再死在爹娘膝前。他拿着绳子,忍着五脏六腑钻心之痛,却只有一个念头,走远些,再远些……只可惜到最后,他还不知自己走得算不算远,便再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看来也是他说了张大夫,江酌才会猜到张大夫知情,让她去找张大夫。

短短两日,看尽元明的一生,元春唏嘘不已,她虽同大明哥没说过几句话,但大明哥是个顶好的人,除了鸡蛋和饴糖,他重病如此,还能惦记她的亲事,劝爹娘帮衬她。元春忽然想起那日在大伯家门前同大明哥说话,大明哥同她说,有时间多去看看大伯和大伯娘……

原来很多事情早有预兆。

元春垂头想了许久,又因为那句话心软了一次,意识到什么:“所以小郎君是要走了吗?”走回家,“不然怎会想着去那里看看?”

江酌却说:“我能走去哪?”

元春怔然:“回家啊。”她认真道,“小郎君离开家这么久,一定想家了。”想得夜里做了噩梦。

可江酌说:“我不想家。”

“为什么?”元春惊讶,没人会不想家。

江酌默了片刻,只答:“没什么好想的。”

元春按在长板凳上的手指微曲,知道那日恍惚听到的“没有爹娘”不是假话——她想安慰他,却又兀自觉得安慰更伤人,她也是没有娘的人,对这种事深有体会,于是轻松道:“没什么好想的,那便不想了。”

元春站起来,从“小桥”里头把窗纸拿出来,同江酌说了好几日换窗纸的事,却一直没有兑现,今日刚好有空。

她找来剪子把旧的窗纸剪下,其实不用剪,旧窗纸风吹日晒,早已脆弱得不成样子,稍微戳一戳,便像下雪般落下一大片。元春手脚麻利地换上新的,又取来抹布,把整扇窗子擦了遍,远远看着,同新的一般。

她绕进屋里瞧,今日天气好,换过新窗纸后,采光好极,整间屋子透着明亮。因为江酌住着,这几日的柴火都堆到了灶屋,打眼一瞧很是宽敞空荡。元春把爹新打的桌子搬到窗边,又从外头挑了张椅子搬进去,桌面没东西,元春给添了盏油灯,放上两个江酌这几日专门用来吃药小碗,还把放在床边用来装衣裳的篮子放上,这么一看,总算是个整齐屋子了。

元春像给他换了新棉被那日一样满意,同江酌说:“今日劳累小郎君了,早点歇息。”

阿娘的事情真相大白后,日子似十月的溪水般静静流淌起来,闲适却并不无趣。只这几日,元春一边忙着豆腐生意,一边为怎么答谢江酌而搜肠挂肚——因为江酌的一句话,三七帮忙拉着小朋友来照顾生意,元春得了利,便做了个荷包送给他。

要说这荷包,她也是有私心的,因为江酌的手好看。

只经过大伯娘那事后,元春又觉得一个荷包不足以算作谢礼。

生意的事情在前,阿娘的事情在后,一个荷包,有些轻了。

元春蹲在小石河边洗衣裳,香椿没来,但她身边却围了不少人,都是年纪相仿的姑娘。这场面倒是令人纳罕。除了因为元春先前的名声不好,再便是她不是个喜欢凑热闹说嘴的人,同大家玩不到一块儿去,能说得上话的朋友并不多。

“阿岁,你那大伯娘心眼也太坏了,就因为旁人一句有的没的瞎话,就这么污蔑你阿娘,真是丧心病狂。”

“都是一家人,不相互帮衬就算,还要背后诋毁,你家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遇上这样的人。”

她们叽叽喳喳说了一堆,元春只是低声“嗯嗯”,没怎么搭腔,心里说不上高兴,从前阿娘名声不好的时候,这些话是用来说她的,如今得以澄清,这些话又原封不动还给了大伯娘。

只起初,元春还以为她们是在为从前的恶语相向找补道歉,直到——

“那日同你去元大伯家作证的小郎君,便是你在山道上捡回来的小公子?”

元春一不留神,不知她们怎说到这了:“……是的。”

“那小郎君叫什么名字啊?”

元春没有立马告诉她们,而是问:“怎么了?”

周家姑娘离她最近,双颊飞红,快快说了句:“长得好生俊俏。”

另一人也搭腔:“可曾婚配?”

元春一呆,她也不知道:“他不是咱们村的。”

这是句蠢话。

“我们知道,可邻村也不算远吧。”那几位姑娘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元春又说:“也不是邻村的。”

周家姑娘兴奋道:“我就说嘛!瞧他的模样气质就不像村里的,怎么也得是镇上的,模样比郑秀才还好,瘦瘦高高,跟竹竿似的,像个读书人,这般好的人家,便是远些也没甚,所以他未曾婚配吗?”

元春答不出:“……我也不知道。”

一问三不知,那些姑娘们有些泄气,看元春的眼神也没方才那么好了。

元春答完这句,见对方终于不再追问,下意识松了口气,却没想到那周家姑娘走时,忽然往她手心里塞了几颗饴糖:“这两颗饴糖是给你的,你帮我带个东西给小郎君可好?”

回到家时,江酌刚好在打水,自从上次被元春撞见之后,他就不藏了,元春忙说:“小郎君还是不要干这些粗活了,省得扯到后背的伤。”

江酌没吭声,因为已经是最后一桶了,他搁了水桶,手上沾了水,想找东西擦一擦。便是这时,元春递上一方帕子:“给。”她顿了下,说,“周姑娘让我带给你的。”

“不认识。”江酌错开她,并不擦手,回了柴房。

元春捏着小方帕子,江酌说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周姑娘。

她也不想要周姑娘的帕子。

从那日之后,元春便总时不时收到村里姑娘的东西,不是送她,全是送给江酌的,还顺带让她攒了好些饴糖,只她把东西放在江酌那张小桌上,却没见江酌动过。

元春没帮上忙,饴糖拿着不安心,索性一股脑全放在江酌桌上,只江酌也没动过。

开始,元春是愁不过是见了一面,村里怎么这么多姑娘惦记江酌?若是当初她们早发现江酌长得这般好看,是不是也愿意把他捡回家?江小郎君人这般好,肯定也会帮她们打水。元春不大满意,莫名其妙地觉得江小郎君不能帮别人打水,她也为自己这个想法找到了解释——江小郎君还伤着,打不了那么多水,只能打她家的。

后来,发现江酌一个都没有搭理的意思后,又开始愁些别的,她也想送东西,可他现在有这般多东西,手帕、荷包、簪子……却没一件入眼,元春有些无措。

晚上送饭时,元春看到江酌抖开那件她好容易洗干净的长袍,见元春进来,便问:“洗它做什么?”

“这料子金贵,拿到镇上能卖不少银两呢,做工精细,绣工了得,便是纹案也是我没见过的精巧,好了不起的一件衣裳。”元春的绣工虽比不得大绣坊里的女工,但也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技巧不足但鉴赏有余。

江酌不置可否,团了团,扔给她:“一条虫子而已,你拆掉它,拿到镇上去卖吧。”

元春把衣裳抱了个满怀,原想开口说不能卖,但看他神色,像是很厌恶这件衣裳,便把它收了起来。

夜里拿出来瞧了半晌,还是没舍得拆,直到后半夜,元春忽然睁开眼睛坐起来——想到送给江酌什么了。

翌日傍晚,元春从镇上回来,趁江酌吃饭的功夫,把买回来的东西放在了他桌上的正央,把什么周家姑娘王家姑娘张家姑娘送的东西挤到边边上,然后悄悄溜走。

再一日大早,香椿又“嘭”的一声推开门,一坐下便是质问:“昨日你去镇上,怎么不叫我?”

元春拍拍她的后背叫她消气:“郑秀才的阿娘去镇上买盐,叫我碰上了,便同她结了伴。”

香椿步步紧逼:“你啥时候同郑大娘这般熟了?还能同她结伴?”郑大娘同元春差了能有五十岁。

元春还没编出来,香椿的手指已经戳到她脑门上了:“就你那三脚猫功夫,还到我面前说谎,昨儿个你花五两银子买了根毛笔的事,全村都知道了,郑秀才都考上秀才了,都没舍得用这么贵的笔,你倒是出手阔绰,日子过到黎家前头去了?”

黎家是屯田村最有钱的人家,黎叔的大儿子黎青群在郡城的绣坊里当伙计,一月到手的银子比大伙儿一年挣的还多。

元春灰溜溜说:“……那也是还没有。”

“我说怎么忽然同郑大娘走到一块儿了,是瞧他家有个读书人,想问些门道吧。”香椿的聪明劲全用在元春身上了,“你呢,没开过蒙,大字不识一个,元叔又是宁肯拿刀也不肯握笔的性子,这笔自然不可能是你们自己用,思来想去,你家,就剩个模样俊俏的小书生了。”

元春立马解释:“我阿娘的事,多亏了小郎君帮忙,我就是想谢谢他。”

香椿知道元春看重她娘,但这可是五两银子:“那也不用买笔吧,我娘这么偏心舂子,当初送去开蒙,那毛笔三百文都念叨了三年,江酌同你什么干系?你倒好,一出手便是五两银子。”

元春瞧见那衣裳,便能知道江酌从前过的定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寻常东西入不了他的眼,她听说郑大娘要去镇上买盐,索性一道去了,路上问了些门道,只自己去店里挑的时候还是稀里糊涂,小二说的什么狼毫羊毫她还能听懂,后头什么吟风弄月,王右军、书圣云云却是一头雾水,但元春想,小二花这么大功夫介绍这笔,应当是好的吧,但好的也是贵的。

“没这么夸张,小二还送了我好些宣纸,墨便宜了我一半!”元春宽香椿的心,“他瞧着是个读书人,素日养伤没什么事做,还帮我打水,扯到伤口,惹得那伤反反复复,总是不见好。”也夸夸江酌,小郎君值得的。

香椿却:“你还买了墨!”

元春缩了脖子,嘘了声,忍不住往柴房那处瞧:“你小声些。”

“小声什么?做好事不留名是吧?从前村里传你捡了个半死人,近来都说是捡了个小白脸,还说不喜欢人家,纸笔都供上了!”

元春见她越说越大声,只得捂住她的嘴:“小声些,待会儿把人吵醒了。”

江酌早醒了,香椿来的时候,他正站在窗边,捏着元春昨日偷偷溜进来,放在他桌上的笔,又看了墨和纸砚,都不算好,毛笔很轻,里头的毛也不晓得是什么东西,五两银子?只怕是被骗了。他支开半盏窗子,让光透进来些,想试试这笔,也听到外头两个小姑娘在说话,叽叽喳喳,像小麻雀似的。

“我就是谢谢他——”元春压着声音说。

香椿大声极了:“你还送二两的墨!你给我二两,我替你给他磕头都行。”

也偶尔像公鸡打鸣。

“砚呢?我问你砚呢?笔墨纸都买了,总不可能没买砚吧。”

“半两……”

“还敢说没瞧上人家?陪嫁打对镯子都用不了这些。”香椿气急,“老实交代,什么时候喜欢上人家的?”

“没有喜欢。”

“敢说没有?”

“没有。”

“有。”

“没有!”

鸣个没完了。

江酌轻轻合上窗子,轻吐了句:“聒噪。”

作者有话要说:小作者有点压不住字数,有点不敢更得太勤(敲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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