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闭眼躺了会儿,还是没忍住,又把荷包摸出来,上下摇晃。
并不会响,也没甚特别的,荷包还是昨天的荷包,装的也并非今日挣来的银两——七枚铜板而已,全系傍晚江酌捡起来放在石墨台边上的。
元春看了一会儿,莫名开心,就这么把荷包攥在手里,扯好被子,睡着了。
与此同时,元春房间的屋顶上,江酌正坐在房脊上等她睡着,月光洒了满地,连他旧色的衣袍都染了一层霜。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坐在那里不说话,直到子时四刻,听到人清浅的呼吸声,才从房顶离开,沿着今日送饭时走过的路,来到小石河的下游。
江酌站在山下抬头往上望,这里山势并不险峻,却崎岖树多,他往深处走了会儿,才在林密处,寻到了他想找的人。
如果元春也在,就会发现,此处刚巧是她把江酌捡回去的山腰正下,江酌拨开杂草,看到了那具尸体。
死了几日,早已经腐烂发臭,他用脚拨正人的脸,看不出容貌了——
江酌用脚在这人身上踩了个遍,终于在他腰侧处踩到一个硬物,他蹲下身,把东西拿出来,月光下,此物晶莹圆润,是颗东珠,宫里的东西。
有了收获,江酌不再管这人,沿着来路折返,只是夜深人静如此,他没想过会遇上人——
江酌借助树影遮挡踪迹,看着那人鬼鬼祟祟往林子里走,随后,用绳子上了吊。
一夜过后,村里挨家挨户纷纷扛起锄头下地,元父天不亮便起了,元春给爹包了大肉包子,让爹能带去地里,用早饭时还给水囊装了热水。
元父一一接过,想起昨日江酌提着食盒去田里的场景——身板瘦瘦薄薄的,连跑腿都勉强,于是一脸嫌弃地说:“江小子伤还没好,晌午就不劳他跑了,今个儿吃食装够,省得一会儿饭没吃着,人还跑丢了”
元春深以为然:“我自个儿跑一趟,不让小郎君去了。”
元父摆摆手,拍了拍装肉包的袋子,出门:“够了。”
爹出门了,元春见天色还早,先把豆子泡上,然后背着背篓上了山。
昨日爹给江酌换药的时候,发现他后背的伤又裂开了,她就知道会这样!
那刀口本就深,稍不注意就容易裂开,元春瞧着丢出来的纱布条,血迹深得发黑,心惊不矣,想到下午小郎君还替她送饭去了,更是自责——那夜看他从屋顶跳上下来,就该让爹帮忙看看的。
洗碗时,元春回想起江酌高烧不退那几日便是因为自己粗心,一阵心焦,快快洗完后,打着油灯去了趟张大夫家——张大夫给她开了些止血的药,又说可以吃些马齿苋。起初元春没听懂,但张大夫说就是山道上上绿下红的野菜,元春便知道了。
清早山道上还有雾气,元春提着镰刀往山里走。
如今正是马齿苋长得最好的时候,只走了没一段路,就割了好大一把,往背篓里扔的功夫,肩头一沉,是被人拍了一下,元春转头看,是香椿。
她的声音像小麻雀似的:“正想找你呢,怎么这么大早来摘野菜?”
“晚点还要卖豆腐。”元春问她,“你不是跟你阿娘去许家村吃席了吗?”
“早回来了,我姥家人多,住不下,我娘也不爱住。”
许嫂从小心气高,到了要嫁人的时候也是左挑右选,硬是拖到了十六七岁,家里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成亲了。大嫂和弟妹表面不说什么,但总爱给她脸色瞧,明明是在自己家,却弄得跟寄人篱下似的。后来成了亲,许嫂就不爱跟娘家人来往,侄子满月也不去看,昨儿个是因为有白事才勉为其难回去。
香椿解释了两句,迫不及待道:“别说我了,你猜昨日回来,我瞧见啥了?”
元春猜不到,摇摇头,只知道能让香椿这么兴奋,定是村里又有新热闹。
“那日我不是同你说,除了王嫂,麻嫂也到你家去了吗?”
元春一愣,脱口问:“麻嫂的腿也断了?”
“……那倒没有——”香椿语气里带了点遗憾,“那日从你家灰溜溜回去后,王嫂疼得不行,一个劲叫唤着让王叔带她去镇上看病,可镇上路远,人走都嫌累,何况还要带着受伤的王嫂——王叔跟村里干惯了农活的男人可比不了,根本背不动。”
王玲躲懒的功夫,说到底,就是随了他爹——王叔不是常年干农活的庄稼汉,身子骨一般,从小就是个喜欢躲懒的,但人懒却脑子活,整日喜欢琢磨些做生意、发大财的事。如今这回就是,王嫂断了腿,王叔背不动,于是便想着借个推粮食的板车,背不动,那就借用工具嘛。
这借来借去,就借到了麻嫂头上。
“麻嫂虽然不大乐意,但这事多多少少同她有些干系,便是再不乐意,也得捏着鼻子借。”香椿说得乐呵,“可巧便巧在这儿,昨儿张员外放粮,各家各户都要去郡城里把粮食背回来!”
剩下的元春大抵能猜到些,无非就是麻家的怨麻嫂把板车借给了王嫂,弄得家里只能靠人去背粮食,那可辛苦,郡城的路比镇子远多了。
结果香椿说:“不止呢!背粮食就算了,可前夜下了场大雨,路上滑得很,麻家的去背粮食,半路摔了一跤,布袋子叫石头划破了,白花花的粮食洒了半袋,这可要了麻家的命!”
元春听到洒了半袋粮食,脑中一片空白——只有种田的人才知道半袋粮食有多珍贵,何况屯田村大多人家的地都卖给了张员外。三年前,□□,为了有钱买粮食,村民们只得把土地卖给员外们——定安郡内有两大地主,一个姓赵,一个姓张。
这两大地主老爷为了“第一”的头衔,大打擂台,争着买村民的地,价钱也还算公道,可饥荒过去,村民们又想种地,没钱买不说,还得花钱租自家的地。元春先前说的,张员外比赵员外好些,便是因为张员外四六分账而赵员外是三七分,可不论是四六还是三七,粮食总是不够吃的,村民们只得又向地主买粮,而昨日麻家去背的,自然是花钱买的粮食,这如何能不叫人心疼?
“麻嫂巴巴去村口等麻家的回来,却叫她男人从村头骂到了村尾。”麻嫂家就住在村尾,和元春家一个东一个西。香椿看她不知情的模样,“看来你昨日生意红火,竟是没听着,搁你家门前骂了一路呢。”
香椿觉得乐呵:“村里多是厉害婆娘骂男人,头一回见男人骂媳妇的,麻嫂那嘴平时叭叭得厉害,昨儿却一句不吭,让到你家的买豆腐的人白白看了一路热闹,我想叫你来看的,但我娘不许,可把我憋坏了。”
元春听香椿这么一讲,不觉得解气,反倒是心疼,不过心疼的不是麻嫂,而是那半袋粮食罢了。
说完了热闹,香椿干活快了许多,她是来割猪草的,两人搭把手的功夫,在太阳出来的时候下了山。
越往山下走,路上的人越多,除了摘野菜、割猪草、捡柴火的,还有背着锄头下地的,秋播的日子也就这几天了。人多热闹也多,大家三三两两结伴呢,说几句闲话解闷。
“王家那女娃最后咋样了?“
“还能咋样,吹了呗!村长从外头回来听说这事,直接上了王家的门,让他们别动歪心思,安安分分等着年底祭山神,不然就把宅基地收回去。”
“还是咱们村长明事理,哪能什么便宜都让王家沾了?啥也不干白白得块宅基地不算,还想要十两聘礼,真是百日做梦。”
“要我说元家阿岁也是可怜,王家的虽然不是东西,但说到底,也是为自家姑娘着想,何家的出了事,换谁都要怕的,当娘的谁不为自家孩子谋算?元阿岁长得水灵、人也勤快,什么都好,就是没了娘……元老二不在家,王家的白白上门这么闹也没个护着的,瞧着可怜。”
“可怜是可怜,但那嘴也是得理不饶人,平日瞧着文文静静不说话,一旦说起话来气死人,哪有让人来当干儿子的!姑娘家小小年纪骂得难听了。”
“都是没娘惹的。”说话的人似乎是另一人的婆母,突然转过身来,语重心长地教训儿媳,“所以说女人还是要检点,不要存什么歪主意,不然闺女以后难嫁人,被人闲话说的难看。”
香椿听着前面那几句,原是想上前理论的,可听到最后一句,心里一咯噔,立马转身去看元春,谁知元春看都没看,早已经捂住耳朵,走上另一边的岔路:“走了。”
香椿不确定她有没有听到,路上几次开口,一路跟着元春回家,自己家过了都没发现。
元春背着背篓,手上拿着镰刀,神色淡淡,可却是到了自家门口才想起来说:“你怎么傻乎乎的,自己家过了都没发现。”
香椿却脱口而出:“成亲的事你别急。”
她同元春几乎从小一块儿长大,这人做豆腐的,性子也跟豆腐一样软,遇上别的事顶多回几句嘴,但最在乎的便是她阿娘,听不得人说闲话,之前在小石河边还晓得泼水,如今这么闷不吭声的,便是真难过了:“成亲的事还有我呢……石子坡的大牛家虽然穷了点,娘也小气,好歹人不坏,实在不行,村尾的张石头人也挺好,就是张嫂人刻薄了些……”
这两家都是许嫂瞧不上的,元春知道。
香椿也知道自己这话说得不好,有些着急,语无伦次到最后:“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那话便是让元春挑她剩下的了,要是换个有心眼的早生气了,也真是应了方才那两人的话,还是没娘,但元春却笑起来,甜甜的,像枣一样,认真得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