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的烧酒还提在手上没放下,外头就吵起来了。
她匆匆放下出去,甚至没注意到小柴房的窗子推开了半扇。
“你有今天,分明是罪有应得!”
元春刚开门,兜头便听到这句。
人群里,有人骂张大夫绝情,也有知道内情的骂王家活该,王嫂在和张奶奶对骂。
忽然,香椿从人群里钻到元春旁边,大声道:“好了,现在元家也到了,王嫂不如把方才那话原原本本再说一次!”
吵闹的人群稍稍安静了些,大家把目光移了过来。王嫂也平了嘴角,对上元春,她那冒着火光的三角眼灰溜溜缩了回来,整个人成了哑炮。
“说啊,方才说得起劲,怎么一到元家就成哑巴了?”香椿叉腰瞪王嫂,大家也看着。
原来王嫂在张家闹了半日,见张大夫打定了主意不治,忽然反口——她知张家和元家关系不错,便说那日是元春害她跌倒的,说她现在这般,是元春和张大夫联合起来想害她的命。
这话一说,刚好叫赶来凑热闹的香椿听着了,香椿当即不干,说王嫂摔倒那会儿,元春还在张家呢。
王嫂一听,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还说不是?证人就在这里。”
香椿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说不清了,死拽着王嫂到元家对峙。
“谁能证明当时元春不在?我来敲门那会儿,元家可是开着门的,家里要是没人,谁会大剌剌开着门?”元家丢钱那事,王嫂有所耳闻,知道自那以后,村里有了家中无人会落锁的习惯。
香椿又急又气,毕竟当时他们来,元春不在也确实没关门,从张家回来的路上更没遇着什么人。
元春眼睫微垂,想起什么,忽然一砸拳心:“谁说我家没人?我家有人的!前几日我在草垛边捡着个重伤的小郎君,如今都还在,也是因为他在家,才没锁门。而且我回来的时候,顺道去了许家,香椿可以作证我是打西边回来的。”
江酌靠在窗边,没什么神色,任由后背的伤被压出痛感,眼神空空,思绪轻飘地想起几日前,这农家女匆匆从外头赶回来,左手提着枣篮,右手抓着鸡,手里的东西都没放下,就在柴房门外偷看他,懊恼地说了一长串因为家里有人,所以才没关门的急切话。
这是第二次了。
“我家有人”,这话多稀奇,小时候在江家仰人鼻息,长大些被送去庄家寄人篱下,父亲厌弃他,姨母憎恶他,多的是人希望他从没来过这世上,听的最多的便是“江酌不在,寻他作甚”。
相似的话,一扉之隔,天差地别。
江酌无端觉得有些刺耳,曲指把窗关上。
只外头依旧吵得火热。
王嫂哼道:“你家前些个因为留宿路人,被偷了半贯钱,怎可能放心把一个外人单独留在家中?”
确实不合理,想当初那事一出,村里人都怕丢钱的事轮到自己身上,别说出门,便是出去遛弯,钥匙也得别在裤腰带上,何况被偷钱的元家?
元春徐徐缓缓:“这般说来,王嫂是认为那小郎君另有所图?”她循循反问,“那样岂不是更能证明江小郎君同我不是一伙儿的,这样正好,请他出来证明一二吧。”
王嫂提了口气,刚想答应,却被自家男人扯了胳膊。
她正兴头上呢,烦躁地挥开,准备把男人也骂上几句,却见男人欲言又止地摇了摇头,也是缓了这一瞬,王嫂反应过来——如何能请出来证明?偷鸡摸狗的事,只能做不能说,那人是傻子才会承认,况且他如今还靠元家养着,出来证明?出来帮元家说话还差不多。
元春把江酌捡回来的事,村里都知道,有心打听的,听过元春那番说辞,喜欢听人说嘴的,平时张奶奶和香椿也帮着解释,所以这会儿听元春说来只觉得有理有据,光明磊落——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可也不能一竿子打死一船人。众人都听说那位小后生伤得不轻,床都下不了,偷了钱跑不远,又能藏到哪去?不如安心养伤。大家想明白其中关窍,觉得元春做得没问题。
话口一时到了王嫂这儿,大家看了过去,想听听她怎么说——毕竟方才在张家,王嫂左一个品行不端,右一个不检点的,说话难听又口说无凭。
“他们都是你的人,肯定帮你说话了。”王嫂有些心虚,抢着说话,当作没听见人群中那些人嚷的,把小郎君叫出来问问便真相大白了。
元春也没真想叫江酌出来,只道:“王嫂说我害你,倒是说说我为何要害你?”
王嫂的眼里透着一丝精明,得意道:“还能为什么?你跟张家联合起来,不就是想为当初那事出气?别以为我不知道。”
元春却歪了歪头,正色道:“王嫂的意思是,当初讹张家的事,确实是你们做的了?”
当初张大夫赔了银子,把人赶走后,和张嫂一道上王家讨过公道,结果王嫂往自家门前一坐,撒泼打滚就说张家血口喷人,说张家逼她发毒誓,要是干了这事定遭天谴,当场被雷劈死,说完不算,还要拿头撞墙,怀里抱着她那七岁的小儿子怆嚷着:“是张家的今天要逼死你老母。”
张大夫是个读书人,张嫂也是文静性子,叫王嫂那张嘴说得心惊肉跳、面红耳赤,最后不了了之。
按理说这事过了一年多,若张家怀疑王家、真想报复,怎会等到这时,而且本就是几个人捕风捉影的事,王嫂发誓后,张家就没对外说过什么,这会儿王嫂自己提起,反倒心虚。
乡亲们的神色顿时严肃起来,目光簌簌看向王嫂——当初那事险些闹到官府去,张家还赔了二两银子,张家媳妇后来没了,也是叫这事气出的病。
王嫂大惊失色,一旁的王叔也慌了,本想故技重施讨些药钱,怎的反倒把自己绕进去了!王叔矢口否认:“你混说!这跟我们可没关系!你若不信,我可以当着全村人的面发毒誓!”
元春才不听他们发誓:“既然没关系,当初便是张家误会了你们,心虚的该是张家,王嫂怎会认为是我和张大夫要联合起来害你?该你们讨公道才是啊。”
“这……”
王叔和王嫂叫元春这话惊出一身冷汗,一时间说不出好歹。
众人看他们的神色却变了,第一次发誓,还可以说天大冤枉,可每次提起,嘴皮子上下一碰就发誓,可信度就大大降低了。况且村里人信山神老爷,王家的这么不虔心,难怪做不成生意。
元春也没执着,知道大家有了判断,继续道:“再者,王嫂伤至如此,也不是因为在我家摔的吧。”
大家如梦方醒——对啊!王嫂摔成这样,分明是因为她去追媒娘子,自己把自己摔成这样的!怎能全赖元家?
“再说了,我若想害你,不可能在自家门前白白给人话柄。”元春有条有理、一丝不乱,也是这会儿才反问,“王嫂问我为何害你,我倒要问问王嫂,那日我没在家,您进去做什么?”
元春几句话,叫所有人质疑的眼光投向了王家,方才还帮腔王家的,早已经没了话音——元家只有一个病秧子、半死人,和王家那是素未谋面,总不会找他去的吧?
“我……”
事到如今,王嫂如何敢说为什么来,她家为了宅基地应承的祭山神,大家都是知道的,这话要是说了,那就丢人丢大了,就算村长是亲哥,也帮不了她,遑论她已经出嫁,是外家人。王嫂扯着王叔的胳膊,示意快走,“买个豆腐而已,能有什么事,不治就不治了!算我倒霉。”
人都没脸跑了,还要丢句话膈应人,可不是在说来元家买豆腐会倒霉,香椿对着她的背影就是一拳,咬牙切齿的,元春也跟着学,给了两拳。
谁道,不知是不是王家的平日积怨太多,人群中的黎家婶子忽然开口了:“那天我瞧见了,王家的和麻家的鬼鬼祟祟上你家来,见你家没人,到里头东张西望,嘴里絮絮叨叨说着什么野男人、不检点,就该元春替她家王玲祭山神之类的话。”
众人于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指着王嫂骂起来:“一边说人家不检点,一边还想让人家替王玲祭山神,真是想得美!”
“真该天雷劈的,占着村里的地还想收聘礼钱,真是小刀拉屁股,开眼了。”
“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
……
一时间,周遭骂什么的都有,王嫂和王叔挤在人群中,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憋了半天吼了句:“我也不白让她替!”
在场的都乐了,嘘声比方才还大,不为别的,王家是村里出了名的穷,也是出了名的抠搜,连压岁钱都吝啬的人,众人想不到他们有什么能拿得出手换的。
可想想,万一有了?毕竟那可是十两银子。
于是众人都喊着问她,拿什么换?却都是奚落嘲笑的声音,毕竟今日的热闹已经足够好看了,这只能算个添头。
“关你们什么事!”王嫂没说话,这话是王叔喊的,今日可是丢大人了。
大家一听王家的男人出来掺合女人的事,又是一阵嘘声。
王嫂丢了面,伸手挥开旁边的人:“干你屁事!我家还能连几百文都拿不出来吗!”
话音没落,唾沫星子又把王嫂淹了:“几百文?打发叫花子呢!”
“自己手里拿十两,却只想出百文,这是求人办事,还是看不起人?”
“真当元家同你家一样揭不开锅啊,百文钱?我家养几只鸡崽一年下来也比这卖得多。”
“别说元春没有娘,便是有娘,也不能这样作践吧?”
大伙儿都看不下去了,虽说元春在村里名声不好,但也不至于用几百文埋汰人,况且元家在村里还算得上是个富户。
王嫂气急,骂骂咧咧地指桑骂槐:“姑娘就是赔钱货,家里有点臭钱就当自己金疙瘩了,张个驴嘴漫天要价也不嫌臊得慌!”
香椿在家没少被她娘这么说,这会儿看王嫂这态度,是真想给她一拳,谁知这时,一直不说话的元春忽然往跟前来了,清凌凌开口道:“换的话也可以。”
声音不大但也不小,众人安静下来,等着元春的后话,连王嫂都忍不住侧目,出了这一遭她原以为已经没办法了,元春竟然还愿意换——
她当即说:“你、你可不能反悔!”
元家有钱,一二两银子根本不放在眼里,可村里娶姑娘,给个三四两都是多的,大家心里快快算了一通,觉得元春要个三四两就差不多了。
谁知元春一开口,语不惊人死不休:“要么十两银子,要么让王栓管我阿爹喊声干爹。”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