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去抱鸡,走在半路,元春忽然想起张大夫叮嘱药方的事,又绕道去了趟张家,本以为快快去快快回,谁知取药方也花了不少功夫。
张大夫先是细细询问了病情,听元春说人已经没大碍,还连声感叹了好一会儿:“好了就成,好了就成。”随后拿出自己琢磨几日的药方看了又看,涂涂改改,添了两笔才郑重其事交到元春手里,捏着自己的一小撮山羊须满意点头。
元春拿了药方,又给张大夫包了三十文,最后出来时,张大娘让元春提走一篮晒好的红枣:“自家晒的,拿去甜嘴。”
元春不好辜负老人家的心意,连忙双手接过,才听张大娘道:“别看你张叔心硬,遇着个重伤的就不肯往家里拉,说到底都是让先前那事给吓的,如今人好了,他心里高兴。”
先前那事确实闹得吓人,元春笑着宽张大娘的心:“谢谢张奶奶,我知道,张大夫的医术是好的,但耐不住有人的心是坏的。”
张大娘“诶”了两声:“红枣拿回去吃,甭客气,那位小郎君流了不少血,得补一补。”
元春提着篮子走在乡间小路上,心想这篮子不必着急还,等把药买回来煎上,江酌吃完身子好些再去也不迟,到时把江酌的情况好好说一说,再夸夸张大夫的药,让张大夫过一过“妙手回春”的瘾,心结也许能放下。
她提着篮子,倒回香椿家,刚进门就摸了把红枣放进香椿怀里,算是借花献佛。
香椿却没贫嘴,反而同她说:“我刚瞧见麻嫂和王家的在你家门口鬼鬼祟祟,不知道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你说你也是,出门也不晓得把门拴上,万一有人上你家偷东西怎么办?”
元春一愣:“我家有人的。”
香椿才想起来她家还有个捡回来的野男人:“你还真是心大,放他一个人在家。”
元春想着方才他那几句话,忍不住说了句:“他人挺好的。”
“你怎知道?你试过了?”这话一说,就叫人想起当初两人的“主意”。
元春当然没有,怕香椿刨根问底,主动把小石河边的事说了。
香椿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泼得好!换我直接往她头上泼,这嘴里喂了马粪的,话都说不干净。”香椿越说越气,想到元春软绵绵的性子,又觉得不行,“那俩老婆子嘴巴脏的,下次她们再上门,你喊我!”
“许嫂不是不准你跟别人吵架嘛。”香椿在村里骂人的本事可是数一数二的,但如今正找婆家呢,许嫂怕香椿太泼辣嫁不出去,连她骂人都要管。
“我不来你怎么办?白长这么高个儿,人跟面团似的,谁都敢欺负你。”往整个村里十三四五岁的女娃娃堆里瞧,元春都算高个儿的,有些年纪比元春大上一两岁的都没她个子高。
元春原也觉得自己不算矮,但从见过江酌后便不觉得了。
江酌看着只比她大两岁,个子却比她高出许多,元春又想,男子的身量兴许天生就要高些,不在意道:“还有爹在呢。”
“也是,元二叔力气这么大,一拳就能给她们撂趴下!”
元春笑起来:“爹才不会打婶子们。”
“那是好男不跟女斗。”舂子每次打不赢香椿,就这么放狠话。
元春掩嘴笑着,又问香椿明日空不空,约她一块儿到镇上买东西,香椿不忙,轻易就答应了,闲谈两句,元春才说:“我想抱只鸡。”
这倒把香椿惊着了:“你家就两人,前几日才抱了两只,如今怎么又要?发财了?”吃鸡比他家七口人还勤快。
前几日已经是农忙那会儿了,元春头一回觉得把鸡养在别人家不方便:“呃……”
香椿什么不懂,撇了撇嘴:“真不知道你是捡了个野男人还是捡了个菩萨,竟要供起来养,我娘这么偏心,也没见日日给舂子杀鸡吃。”
元春想起江酌薄成一片的身板,摆手:“他跟舂子不能比。”
“有什么不能比,我看你就是被读书人迷昏了头。”香椿觉得她傻,“他是不是好人还没数呢,你就杀鸡杀鸭的伺候,真当他是大老爷,借着救命之恩,以后对你家知恩图报?前天同你说的那些,你到底试了没有?”
又绕回来了,元春有些心虚,快快的说:“试了试了,大好人,他还没舂子皮实呢,见天风大,能给他吹跑咯。”
“小心别是捡了个黄鼠狼回来。”香椿带元春去挑鸡,走之前还不放心地叮嘱,“我远远瞧着,王嫂好像在你家门口跌了一跤,她现在跟麻嫂串通一气,你小心些,当心她讹上你。”
这话一说,元春回家的步子都快了,就同她跟香椿说的那般,她家还有人呢。
江酌大病初愈,身上的伤还没好,眼瞧着就是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病秧子”,而且……而且还是个长个格外好看标致的秧子,村里的婶子泼辣,一句话说不过就要上手撕头发,刮脸。
元春越想越觉得自己回家要见到一只大花猫,推门的手劲儿都大了,毕竟说到底,这事是她叫人受了牵连。
只这回推开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大花猫没在院里晒太阳,元春往小柴房里探头,瞧见江酌半个身影,也是安安静静,不知情况如何。她犹豫了会儿才探头问:“江小郎君,方才可有人来过?”
江酌没吭声。
元春约莫知道他是个逞强的性子,怕是有事了也不肯说,懊恼起来:“怨我,平日家里有人时,都是不惯锁门的,她们可有说什么?”
“家里有人”这话一说,叫江酌的眼皮动了动,吐了两个字:“豆腐。”
元春顿时松了口气,高兴道:“原是来买豆腐的,真不巧,如今正是农忙的时候,地里活多,没有功夫做豆腐,不过过段时日就好了,家里豆腐生意不错,常有人上门来问,王嫂他们许是白菜吃腻了,想换换胃口,没事便好,今晚咱们杀鸡吃。”
江酌听她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又抬步雀跃离开,没说好与不好,他并不关心这些,只觉得过分吵闹。
元春进了灶屋,烧上热水,准备杀鸡。
抹了脖子,放了鸡血,热水烫过几轮,鸡毛退得干净漂亮,元春把内脏掏干净放在一边,站起身将冬瓜切片做汤底,再放些山上摘来的菌子和张奶奶给的红枣,加盐调味盖上盖子。灶台底下,柴火旺盛,把热汤烧得滚烫。半个时辰的功夫,一阵浓郁的香味飘出来,萦绕整个灶屋,光是闻着味便让人觉得饿了。
元春掀开盖子,把最上层的鸡油捞出来,浅浅一个碗底的量,刚好用来炒青菜,也是这时,爹回来了,一进门便闻到浓郁的鸡汤味,手也没洗就进了灶房:“杀鸡了?”
“嗯,爹辛苦。”元春话没说尽,其实是想谢爹这些年辛苦为她攒嫁妆钱。
不说屯田村,便是在整个青石镇,一般人家嫁娶,男方包个五两银子聘礼已是不错,六两更是足足的体面,包到八两银子的都是殷实人家图个吉利。而女方陪嫁,多是带些棉被鞋子衣裳布料,体面些的还会包上二三两银子,若是娘家殷实些,贴对银耳环、只银手镯,就足够十里八乡羡慕好些年了。
如果只是这般,元父早便替元春攒足了令人羡慕的嫁妆,可还是过得省吃俭用,不说那床新打棉被不舍得盖,便是最爱的烧酒都戒了,就是想着多给元春攒些嫁妆,不为别的,元春名声不好。
且不论莲娘的事情真假,元春在村里的名声已经坏了。
从前元父气性大,还想着挑个心眼好的,相信莲娘没做那事、不说腌臜话的。
可没有。
村里人嘴上客气,背地里都把元家的事当作茶余饭后的玩笑,说到莲娘没了,唏嘘,还非得跟一句:说不准真是跟人跑了,谁知道呢。
家里长辈刻薄的,更是叫自家男娃看到元春就绕道走。
元父生气,但也被这些人磨得没了脾气——是他没出息才让莲娘到郡城里卖刺绣,不然也不会出事,他对不住莲娘,更对住元春。
既然名声坏了,那就拿钱补上,嫁妆给的多,自是有人愿意求亲的,他已经对不住莲娘了,若是阿岁嫁不出去,以后百年,他如何敢见莲娘?莲娘泉下有知,又如何心安?
要说莲娘的事,当初还是从大伯娘嘴里传出的风声,两家明面上过得去,但元父心里一直有根刺,可元春快要十五了,至今没人上门提亲,除了名声,也是家里没个能替她张罗的。
元父算好了,今年攒够嫁妆钱,拿点礼上门请大伯娘帮忙,顺利的话,元春十五便能说人家,隔壁许家的说,好人家是要挑的,挑个一年半载的,元春也十六了,成亲刚好。
元父有自己的打算,元春又如何没有?
爹是五两、十两的替她攒嫁妆钱,省吃俭用,可越是这般,元春便越是要找个好人家。
可什么算好人家?在她看来,读书人就是好人家。
不只屯田村,便是定安郡,只要一提起读书人没有不竖起大拇指的,村里人喊婶子,不是叫王家的,就是叫张家的,可对上读书人,就是一句秀才娘子,有些人拈酸,喊着像取笑,可心里是尊敬的。
元春要的就是尊敬。
香椿只知道元春喜欢读书人,却不知道为什么,元春也没同她说过——他们村里读书人不多,却有个秀才郎,虽然为人迂腐了些,却是个明事理的,当初流言刚起,只有这位秀才站出来替阿娘说话:“女子名节何其珍贵,你们一人一句,言轻随意,口说无凭,耽误的可是别人的一生。”
那话只说了一遍,元春却记了三年,也是从那时起,元春便对读书人有好感。
“辛苦甚。”元父低头在那擦手,“你不捡那小子回来,我没的辛苦。”
嫁妆的事,他几天前就跟元春说了,那时怎么没想着杀鸡,偏偏等到今日,还不是想等那小子醒?
元春知道爹又混说了,嘟囔着回:“也不知江小郎君没醒的几日,是谁守了整夜的门。”
元父老脸一热,赶人:“去去去,端菜去。”
元春笑着去支桌子,替爹盛了大米饭,又用海碗盛了鸡汤。
元父哼哼唧唧地慢吞吞坐下,睁开一只眼睛:大鸡腿一个。
又睁开另一只眼睛——那小子有个鸡翅膀。
哼,成吧。
元春把鸡汤端进柴房,放在爹新打的小木桌上,看着江酌的背影,也不知人醒了没醒,轻声道:“小郎君几日没吃东西了,今日家里炖了鸡汤,正好补补。”
江酌躺在榻上没说话。
元春还想探头看看江酌是不是睡着了,偏这时,爹在外头喊了声:“再不来,菜凉了。”元春应了声,又看了江酌一眼,慢吞吞离开。
只元春没想到,这么香的鸡汤放在床边,到最后,江酌竟一口都没动——
夜色渐深,几点星辰挂天上,元春出来倒洗脚水时,瞧见柴房里人影晃动,知道里头的人终于醒了,取来换洗的旧衣裳,想着顺便收拾碗筷,轻叩了门,准备进去,就瞧见傍晚那鸡汤还分毫不动地放在原处。
“江小郎君怎不喝,可是不合胃口?小郎君背后的刀伤极重,今日还渗血了,这鸡汤里头放了菌子、红枣,正是益气补血的好食料,小郎君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也得想想家人,若是让家里长辈瞧见了,该有多心疼?”
江酌坐在床边,光线隐隐,叫人看不清情绪,被她这一长串话说烦后,开口:“不必大费周章……”
只他这话还未说完,元春就把耳朵堵上了,知道他又要说丧气话,于是江酌说话,她也说话,絮絮着小声念叨:“不听不听不听……”
她念得入神,甚至没意识到江酌住了口。
“不用听便知小郎君肯定在说自轻自贱的话,什么晦气、早该死的,我和阿爹已经把你救回来了,张大夫和张奶奶也牵挂你,郎君如今活得好好的,那就是活着。什么该不该死的,不听不听也不许说,小郎君若是早就报定必死之心,早便死了,活着多难……”元春说着,想到了饥荒几年的尸陈遍野,人如灯草,风吹可折,“如果能活着,说明就该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江酌:……
(……他也没说什么自轻自贱的话,分明她说不听之后,他就住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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