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确实好天气,一连几日春光明媚。
元春早早到山上摘枣子,回来时,快晌午了,她走得快,额上一层薄汗,细绒的碎发贴在鬓边,整张脸透着粉。她一路往山下走,偶尔同相熟的叔叔婶婶打招呼,徉做没看到他们顾盼的眼色,饥肠辘辘,脑子里盘算的都是中午做点啥好吃的。
天凉了,正该吃点热的暖暖身子,忙活了一早上,喝碗汤出出汗也能松快松快,这么想着,倒是阳春面最合适,家里应当还有鸡蛋,待会儿打个流心的,再到菜地里摘几根小葱,猪油往锅里刷上薄薄一层,翻炒着榨出葱油,想想就香。
元春想到这,好似已经闻到了阳春面的味道,步子不自觉快了几分,以至于甫一推开院门,打眼瞧见个人站在院里,有些愣神——
原本凌乱的长发被木簪束得整齐,露出清俊端和的面容,因为伤病的缘故,脸上没什么血色,下颌线疏朗清晰,更显他清瘦几分,孤零零站在那时,像一棵久经风霜的孤松,他身上还穿着爹的旧衣裳,纵是如此,也掩不住他的气质不凡。
元春忽然想起方才摘完枣子,在小清潭水里洗手时看到的那块玉白色鹅卵石,明明不过是乡野间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周遭石头遍地,可唯独那块,一眼就叫人瞧见。
面前的人给她的便是这种感觉。
“公子怎么起来了,身子可好些?”
江酌立在院子里,微微抬头,听到元春的声音也没转头,只是静静地看着院子外的柿子树,忽然:“太阳出来了。”
元春跟着看去,今日太阳确实暖融融的,把橙红色的柿子照得饱满漂亮,像一个又一个小灯笼挂在树梢似的。
日子越深,见到太阳的时候便越难,元春提着篮子背着手,跟着站在院儿里晒了一会儿,忽然间,余光瞥见小柴房的一角,目光移过去——周围被太阳照得亮堂堂的,唯独小柴房像被孤立了一般,半开的小门剪出一段暗色光影,隐隐透露出里头的采光不好,窗纸几年没换,落了灰,蒙尘尘的,这么明媚的天,也落不进多少光亮。
元春连忙问:“是不是屋里太冷了。”
江酌不知她怎么忽然说起这个,往小柴房瞥了眼,元春却已经提着篮子进了堂屋:“入秋了,夜里确实有些凉,我怎给忙忘了。”元春越说越懊恼,难怪小公子一直高热不退,咳嗽不止,原是冻着了,伤重之人本就体弱,她早该想到的,“家里正好有床新打的棉被,前两日还拿出来晒,我去找找……”
江酌一句未言,听这农家女絮絮叨叨说了一大串,说完也不待他回答,放下竹篮,洗了手,随意擦了擦,就往堂屋里头去了。他看着她忙前忙后的身影,神色淡然,甚至觉得有些吵闹,从前,不论是在江家,还是庄家,没人敢在他面前这样聒噪。
好像是中秋吧,应该是中秋。
难得没有战事,同军营的将士都回了家,江酌不想回去,但有人把他拐回了家。
他坐在鲜少住过的房间里沉默地拆护腕,侍女给他端来热水和糕点,江酌佯装没看到她们的眉目传神,却在她们没走多远后听到了窃窃私语——
“那人又回来了。”
“他一回来,夫人心情就不好,夫人不舒快,连带着我们受累。”
“府里开销本就不够,老爷还把侄子领回来,听说那人从前在江府就是个不招人待见的。”
“我听京城来的管事说,这人根本不是二小姐生的,是江大人的私生子……”
“难怪夫人不待见他,无亲无故的,竟千里迢迢送到平阳来。”
……
木门碰墙的声响引得江酌回神,只见正屋里,一个长脚的被子人跌跌撞撞走了出来。
那农家女身量娇小,一床被子就把她遮了个严实,除了腿,只剩一双艰难怀抱被子的手露在外头,他看她抱着被子从自己面前路过,往小柴房去,一路走得小心,可好容易走到门口时却忽然停了步子,随后艰难地从被子一侧探出半个脑袋,一双杏眼圆圆地瞧着他:“我进去了?”
江酌移开目光,不明白为什么这明明是她家,却要问他许可。
他没说话,元春等了一会儿,当他是默许,这才抬起步子往里进。
之前那床被子做了床垫褥子,新打的被子铺在上头,元春细心地把上面的褶皱抚平,动作很利落,江酌站在门边看她——两床被子铺开在厚厚的干草床上,与柴房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元春却很满意,觉得这床现在看起来暖呼呼的,她把手藏在被子里试了试,确实如此,于是抬头问他:“公子要试试这被子暖不暖吗?”
像个孩子一样……
江酌很轻地皱起眉来:“不必。”
“嗯?”
“暖的。”
元春一愣:“公子没试怎么知道?”
江酌瞧她藏在里面的手,淡声道:“因为你看起来很暖。”
元春有些脸热,不好意思地悻悻把手收回来,背到身后离开床站好,自己给自己打圆场:“……公子今夜自己睡一睡便知道了。”
江酌看着面前这张简陋的床,其实不能算是床,就是用干草垫高,置了张草席,又铺上两床被子罢了,如果没有这间房子,不知道和风餐露宿有什么区别?
但她好像很满意,满意这床新打的被子。
“这样的被子就给了我吗?”
“嗯?”元春不明所以,侧了头,“被子不就是用来盖的?”
江酌的目光落到她脸上,半晌:“你该知道的,我身无分文,唯一值钱的只剩那件衣裳,如今染了血不能穿,再没什么能给你,重伤待治、来路不明,你爹说得对,你最好离我远点。”
这是听到那日爹说的话了。
随着话声,屋子里渐渐沉寂下来,一时间针落可闻,只有外头风过树梢的声响算得上动静,可也更显寂静。
许久,元春开口道:“伤心了吧?”
江酌目光不动。
柴房悄静,元春背着手,微微歪着脑袋,认真却又自顾自说:“香椿每次对舂子说完不想要他这个弟弟后都来找我哭,明明是她说了不好的话,却是最伤心的那一个,没有人会希望孤孤单单一个人的,羊群还成群结队,公子觉得呢?”
江酌侧着身子站在门口,一半沉在光里,一半躲进暗处,眸光暧昧不清,他说:“我不是什么公子。”
“……那是什么?”
“一个早该死了的人罢。”
元春噤了声,自从那夜他说自己晦气,到如今,已经是第二次说这种自贱的话了,她没见过这样的人,一时有些答不上,愣了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后问:“那名字呢?”
江酌终于抬眸,对上她那双圆亮亮的眼睛,半晌又别过。
“江酌。”
“你可以叫我江酌。”
元春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他不说我叫什么,而是让她叫他江酌。
“……江酌。”元春偷偷念了遍,而后弯了下嘴角,露出半个浅浅的酒窝,“床铺好了,公……江小郎君好生歇息,改日我给郎君换个新窗纸。”
家里许久没换窗纸了,自然没有存货,元春在屋里找了一圈没找着,脑子却开始开小差:虽然张大夫和爹都说个江小郎君不是好人,但元春却觉得不是的——衣衫料子金贵,气质也不同凡人,看着就是好出身,从前在家里借宿的不是没有在大户人家打长工的下人,她自然听过越金贵的人越难伺候的道理,但江小郎君……
他虽然总说丧气话,脾气古怪,但并不难伺候,住的是柴房,睡的是草床,连一床被子都要推辞,似乎是不喜欢给人添麻烦,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坏人呢。
元春挽了袖子,一路出去,顺手摸了把鸡蛋篮子,这一摸,就剩一个了。
这下连鸡蛋也没了。
先前农忙时,她和爹都下地,人累了胃口就大,鸡鸭鱼便多吃了些,还见天的煮鸡蛋,现下这么一看,是时候到镇上再买些了。
元春看了看天色,这时候去镇上怕是要晚,还是明日吧,且说张大夫给的药快吃完了,正好去镇上买。
她细细盘算着,窗纸可以等明日,鸡蛋就不成了,小郎君病了几日都没怎么吃东西,平日就是爹给喂了几口小米粥,如今醒了,自然要吃好些,元春看着手里光秃秃的鸡蛋,想到他那小身板,光吃鸡蛋不行,得杀只鸡补补。
元春出了门,到香椿家去抱鸡。
元二家是不养鸡的,因为莲娘从小怕鸡,嫁进元家又分家后,家里就再没养过。
平日里,一般是把鸡崽抱回来请许家帮养,要不就是到镇上买成鸡。
这事怎么看都是许家占便宜,毕竟这么多鸡崽养在一块儿,活的死了,谁家的,不好说,就算做记号,鸡日夜待在许家,也是任由她们换,元家拿到肥鸡还是瘦鸡,也是许家说了算。
但没关系,元家不介意。
得了麻嫂的主意,王嫂顿时坐不住了,第二天大早去敲村长家的门,麻嫂乐得看热闹,自然也跟着去,可许是好事多磨,村长没在。
“这样啊……”王嫂顶着嫂子那看穷亲戚的眼神,笑得有些僵硬,换平时她早走了,可十两银子呢,只能耐着性子又问一句,“那大哥啥时回来?”
“忙着呢,跟粮官收粮去了,谁知道啥时候能回来。”大嫂瞧她那心虚样儿,就知道准没好事,撇了撇嘴,“啥事啊,跟我说也一样。”
这便是赶她了,两人都心知肚明对方不待见自己,不可能跟对方开口的,王嫂自讨没趣,只能先回去等大哥回来。
路上,王嫂心凉了半截,也渐渐冷静下来,前头让麻嫂一顿说,昨夜她想了一晚,那是一颗心咚咚的跳,九月凉飕飕的天都叫她睡出一身汗,现在灰溜溜回去,才想起还没想好怎么跟大哥说……
偏是这时,麻嫂忽然拍了拍她的手,叫她听。
“听说元春在山头那儿捡了个男人回来,叫她爹好一通训。”
“我也听着了,昨个儿赶早去镇上路过元家,元老二那嗓门大的,鸡都飞了好几只。”
“张大夫跟着一块儿拉回来的,我家男人昨儿个去打听了,说那男的伤得不轻。”
“那怎么不拉去张家?”
“你傻啊,张大夫他娘多大了?儿子又那么小,拉个半死人回去,不得把老人小孩吓着?”
“那元春是真胆大,跟她爹一个样。”
“大啥呀?也是小娃娃一个,眼睛一瞪瞅见死人,连水盆都忘了。”
“说起来还是因为元家有钱,这看病买药里头不知多少银两,换我我不救。”
“人家救,那是给咱村积德,给山神老爷积德,你看她家每年接济那么多过路的,一晚就五文钱,供热水给馒头,没涨过价,按理该揭不开锅才是,可你也瞧见元老二那满满一袋的粮税了,真是一年比一年沉,我看这人啊,还是得做善事,别说换你救不救,人家根本不会往你跟前死,要饭还挑地方呢……”
显然,这两人定是听见元春那番话了,可如今王嫂跟麻嫂一个鼻孔出气,惦记着后头祭山神的事呢,哪里见得元春名声好,当即啐了一口。
“说是做善事,谁知道里头什么腌臜。”麻嫂爽快了,“都把野男人领家里去了,有其母必有其女,臭不要脸的,元老二也是个倒霉催,家里没个正根儿,做梦都想着要儿子,怕也只能做个睁眼瞎。”
王嫂心口咚咚的跳,心想,这事若是真的,元春的名声就好不了!
元春嫁不出去,那还不是想让她去山神庙就让她去山神庙?还用怕到时没法子跟大哥说吗?
王嫂越想越激动,迫不及待往元家去。
元家有院墙,瞧不清里头什么情况,门却半掩着没关。
两人面面相觑,麻嫂主意大,嚷了声:“今个儿有豆腐卖吗?”
没人答她,院子静悄悄的。
麻嫂上前半步推开门,探头往里看了一圈,猜道:“那妮子不在。”
“大门没落锁,应该是在家的……”
“管她呢,先瞧瞧那野男人是不是真的在。”麻嫂喋喋不休地说着话,“我就说元家那妮子不检点,她娘跟人跑了就算,她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就敢把男人捡回家,偷汉子偷到家里了,真是有人生没人教。”
江酌在屋里休息,今日确实极静,方才还跑上跑下的人不知哪去了。
便是这时,陡然听到两个陌生的声音传来,他的目光沿着窗边看去,只见两个妇人在门外探头探脑,想进来又不进来,一看就不是正经窜门——
“一家子还能生出两种人?以后指不定还会私通!”
“且等着看吧,我看谁敢要她!”
江酌靠在窗边,任由后背的伤口被压得发疼,目光微垂,落在刚铺好的床上。
王嫂一路进来,踢了踢两边的菜地:“谁知道元家的钱到底怎么来的,过去穷的时候,村里不是没有娘儿们夜里钻男人屋,元家整天招待过路的,谁知道是在干什么,十四岁就敢往家里招野男人,只怕早就不干净……”
话音未落,王嫂“诶哟”一声,膝窝巨痛,瞬间栽倒在地,跌了个狗吃屎!
麻嫂连忙去扶,不知怎的,步子一个踉跄,直接摔在了王嫂身上!
外头尖叫连天。
小柴房支着的窗子,却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OS:羊群成群结队,野兽从来独行。望天流泪.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