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元父还是没把江酌赶出去。但是除了清晨那回,江酌没再醒过,反复高热不下,唯一庆幸的是,药还能喂进去。
拿着空碗出来时,元父见女儿在院子里晒衣裳,手上忙活,眼睛却像钩子似的拐了弯,伸着脖子往柴房里头瞧,明明什么也瞧不着,却不嫌累:“我看再过两日,家里就要多只大白鹅了。”
元春就笑:“爹,他人怎么样了?”
“没甚气息了。”
“啊!”元春一惊,明明方才还好好的,不是都退烧了吗?
“且活着呢。”
元春就知道爹在逗她。
元父看女儿那眼神,有心想说什么,他虽是庄稼汉,但也活了这么大年纪,有会瞧人的本事——那人他瞧过一眼便知不一般,衣衫鞋子不用上手就知道名贵,怕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可大户人家出身,又是这样的年纪,该是看家护院、侍女嬷嬷花团锦簇的时候,独他偏偏浑身是伤,后背的刀伤更是骇人,下手那人就是奔着要命去的,这样一瞧,莫说不是良善之人,怕也是麻烦缠身。
但还是算了——辛苦把人捡回来,总不愿意看人死了的。
四岁那年,元春在村口捡了只被路过马车丢下的病猫回来,那是恨不得让它跟自己睡一个被窝,可就是这样,猫还是死了。那之后整整半月,元春夜里睡觉都是流着眼泪做噩梦,村里人都喜欢养狗看门,但那之后,元家就没养过猫猫狗狗了。
入夜,元春煎了药,元父没让她进柴房,自己端进去喂了。出来时,瞧见灶屋那儿还亮着灯,哼道:“伤成这样,怕是没几日好活了,这么贵的药喂下去不是白白费银子嘛,就不该把人捡回来。”话是这般,元父却抄了个板凳坐在门口,“省得夜里人去了,没个收拾。”
元春从灶房探头,见爹手里的碗倒拿着,一滴没落,这便是吃药了,她松了一口气,理了理衣裳:“我吹灯呢,爹。”
元父赶人:“睡觉去,姑娘家的少往这儿近身,省得沾上晦气,夜里鬼压床。”
这话一说,配着习习凉风,惹得元春缩了脖子,立马往屋里钻。
元父打着哈欠,盯着里屋熄了灯,靠在柴房门边复去看榻上那人——希望他能记着救命之恩,伤好些,自己走吧。
江酌这几日睡得不踏实,一半是因为伤痛,一半是因为吵闹。他睡得半梦半醒、浑浑噩噩,只不时能听到布巾拧动、流水淅沥的声响,亦或是或轻或重的脚步,还有——
来人把药碗搁在床边的小板凳上,没说什么话,脚步几声,像是要走,谁知下一瞬,额头被一只粗粝但温热的手摸了一下,随后声壮如钟:“退烧了啊!”
嗓门之大,震得江酌的意识都清醒了几分,而后朦朦胧胧的,能听到一男一女在说话,声音似乎有些远,江酌听得不真切,心想,竟然留下了,这念头一定,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秋后的夜最是好睡,不时风起,吹过树梢带起的沙沙声响都是助眠的乐音。
翌日似乎是个好天气,清早便有簸箕翻腾,扬筛谷皮的声音,明明宁静清幽,却陡有道气急败坏的声响闯进来,连小木门都被推得撞到一边:“元阿岁,我看你真真是昏了头!”
元春转头去看,果然是香椿——香椿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会叫她元阿岁,平日都是叫她阿岁。
她是除夕生的,这小名还是娘起的,说是希望她岁岁平安。
“你屋里活干完了?”元春看时辰还早,觉得稀奇。
香椿却气不打一处来:“谁有你能干?全屯田村谁不知道元阿岁最能干。”
元春被她挠了痒痒肉,无厘头地咯咯笑起来:“许嫂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还好意思提我娘?她现在只要一瞧见我,张口闭口就是相看的事,耳根没个清净。”
原本许嫂是不着急给香椿琢磨亲事的,村里人酸话说得多,但许家的日子其实还成,不然哪有闲钱换瓦片?许嫂之所以这么着急火燎,说到底,跟元春还有点关系。
香椿同元春玩得好。
元春的娘亲莲娘,是四年前没的,之后又是饥荒,四处乱糟糟的,这事说的人就少,两家住得近近的,相互帮衬自然就玩到一块去了。如今日子好了,香椿到了年纪,许嫂却开始担心元春名声不好,连累香椿,只得赶紧给香椿相看。
香椿看她是真没心没肺,这时候还笑,跟元父一样戳她脑门:“现在你也不让我安心。”
元春挡住额头,有点疼,不知是不是这两日被戳多了的缘故。她才听出香椿话里的意思,可还没开口,香椿已经迫不及待道:“村里有人说,你前些个儿从山里捡了个男人回来?”
元春没吱声,香椿便知这事是真的了,隔着手背又戳了她一回,“你还真是胆大,什么人都敢往家带,你就不怕他是个坏的?”
“怕呀,我去瞧他的时候,手里都拿着棒槌。”元春见自己手背都红了,“不过他看着不像坏人,像个读书的。”
村里果然已经知道了,元春暗暗松了口气,多亏爹训了她一顿,把这事讲清楚了,不然还不晓得会传成什么样,但听香椿的语气,应当不算坏。
“读书人才坏呢!”香椿觉得她傻,“先前你家丢了半贯钱,不就是那书生偷的?”
元春张了张嘴,半晌憋出一句:“……也是我没放好。”
这才见鬼了,他们这种乡下人,多的是把钱看得比命重的,怎可能把银钱乱放:“连舂子都晓得吃一堑长一智,你怎么不知道长点心?” 香椿捏她的鼻子,“我看你就是喜欢读书人。”
元春反驳不了,她确实喜欢读书人,因为读书人厉害,她要是能嫁个读书人,爹就能在村里扬眉吐气:“……我瞧着,他同先前那人不一样,昨日才醒,便想着要走,若不是我拦着,今日还不知会倒在哪儿呢?若是倒在你家门口,你让不让进?”
香椿叉腰:“我才不让,我肯定叫你把他领回去。”
元春轻声叹:“他瞧着是个可怜人,昨日还说自己晦气呢。”
香椿听她这话,忽然:“你怕不是瞧上他了吧!”
元春否认:“才没有。”
香椿不信:“真没有?”
“……也就一点点好看。”元春嘀嘀咕咕,还没说完就又被香椿敲了头,补了句,“还有一点可怜罢。”
“可怜男人会不幸,忘了你那半贯钱了?”香椿觉得元春平时挺精明的怎么一遇上读书人就犯傻,“还是得试探试探,知不知道。”
元春知道她是好意,顺着她的话:“怎么试?”
香椿冲她勾了勾手,两个脑袋就凑到了一块儿,小声密谋着些什么。
只还没商量出个三四五六,外头远远就听见许嫂高声叫香椿名字,嘴里碎碎骂着:“这死丫头,出去也不晓得关门,院子里都是鸡,丢一只,看我不把她屁股揍开花。”
两人对视一眼,香椿无奈极了,想说的话瞬间忘了七七八八,只得先回家。
元春好脾气地送她出门:“回去吧,别让你娘催急了。”
另一边,村里大槐树下麻嫂家。
送粮那日,叫元春泼了一盆水,元大伯娘没说什么,麻嫂却气得不成——这元春没大没小,连麻嫂都不叫了,叫声婶子,跟叫阿猫阿狗有甚区别?那水“哗啦”泼出去,吓得对岸的鸭子往她身上飞,还在她刚洗好的衣服里头屙了屎!
麻嫂气呼呼回家,打眼瞧见男人坐在堂屋门槛上刮鞋泥,先是骂了一通,把家里弄得脏兮兮,又是好一通抱怨元春没礼数,元老二一个糙汉不会教。
她说得有鼻子有眼,男人却没怎么吱声,毕竟在村里,那是谁家男人有本事,谁说话就管用,元二种田厉害,不用把田卖给地主还能攒下买牛的钱,这就是厉害。男人不懂媳妇在气什么,听她说元春娘不检点,就说:“她娘不是死了吗?你整日同人说这些没用的,有这闲工夫不如去镇上割两斤肉回来。整日下地干活,连口肉沫都吃不着,谁家娘儿们跟你似的这么抠搜?”
这话一说,又是好一通骂仗。
麻嫂满腔的怒气没地儿出,脸色又红又青,幸是那日王嫂摘了些枣子顺路来分她——麻嫂和王嫂交好,于是倒豆子一般同王嫂抱怨。
王嫂是村长的亲妹,嫁人后跟男人到镇上做生意,也发过小财,但后来天旱饥荒乱过一阵,钱嚯嚯光了不算,人还差点没了,只能灰头土脸的回来。
想当年出去时,那是看不上地里的腌臜活,田都卖了,是打定了主意一走了之、再不回来。谁想如今,连起房子的宅基地都是村里给的。男人说麻嫂抠搜,王嫂比她更抠,过年时小辈登门都不发压岁钱。
王嫂在村里的时间短,刚好没听过元老二家的事,麻嫂是前前后后跟好一通说,先是说莲娘掉钱眼里了,非要到郡城里卖刺绣,去了不算,还跟有钱人跑了,元家的要脸,替她遮掩,说什么山匪抢钱,莲娘舍不得,白白丢了命。
“我呸!这样的女人就该浸猪笼!什么山匪,编得跟真似的,元家老大媳妇可都跟我说了,他家男人跟着去郡城帮打听,亲耳听人说莲娘跟着个穿金袍子的走了!”
“咋还有这事!我还说元春那丫头小小年纪没了娘,天可怜见的,先前上山割猪草,她镰刀坏了,我还帮她割了好大一把!”来龙去脉一说,王嫂眼珠子都要掉了。
麻嫂见王嫂跟她一个鼻子出气,气忽然顺了:“你家栓子快琢磨媳妇了吧,可别不睁眼往她家去,这家就是偷人的主。”
王嫂恍惚,难怪村里人说亲事,从来没提过元家,她打起哈哈来:“我家栓子不急,前头还有个姐姐没嫁呢。”
这就是想着把姐姐嫁出去,手里攒点聘礼钱,好给男娃找媳妇了,这没什么,村里都这样,只是麻嫂忽然想起什么:“可你家玲子明年不是要祭山神吗?”
这话一说,王嫂脸色都变了。
王嫂的女儿玲子,今年十三了,正是相看人家的好时候,可如今王家穷着,还占了村里的宅基地,就算村长是王嫂的大哥,地的事也不可能白给。笑话,饥荒之后,村里的地寸土寸金。
但屯田村有个习俗,或者说整个青石镇都有这个风俗——祭山神。说明白点,就是给山神娶媳妇,这媳妇还必须得是本村适龄的、未出过阁的姑娘。
王家当年没钱买地,是当着村长和各位叔公的面应承了他家女儿祭山神。
麻嫂看王嫂面色,就知道她不想让玲子去,虽然祭山神的姑娘只需要在山里待一个月,但接回来后,需得等上三年才能成亲。可三年一过,那时候就是十六的姑娘不好嫁了。而且嫁过山神的姑娘,婆母大多不爱,膈应,像娶了个二婚的姑娘回去似的,还会被村里人说闲话、戳脊梁骨,只有那些穷得揭不开锅的人家才会娶这样的姑娘。
如果只是这样就算了,毕竟王家穷,可去年祭山神的何家姑娘接回来后疯疯癫癫成了傻子,还查不出来龙去脉,这让王嫂更害怕了,若她家玲子也成了傻子,那真真就是折手里了。
麻嫂眼睛一转,悄摸着凑过来:“不如让元春去,反正她娘不检点,她也嫁不出去,去不去的还不是一样?不像你家小玲,这么多人抢着上门提亲……”
这话一说,王嫂心动了,她家玲子是镇上的,自小长得水灵,同村姑可不一样,站在人堆堆里都能叫人一眼瞧见,这不,新年一过,总有媒婆登门。
去月有个媒娘子从邻村来,虽是乡下汉,却是个实打实的富户,比元家老二还有钱,说要是玲子嫁过去,聘礼包十两,还不要彩礼!
那几天王嫂做梦都能笑醒,日子过得跟染了蜜似的,可甜着甜着,丰收了,山脚下的小石河飘了纸钱,叫她把祭山神的事想起来了,说是晴天霹雳都不为过。
这些日,王嫂正愁着找人家换呢,大不了她家出点银子,可她一走十来年,在村里没个熟人,今儿个给麻嫂送枣也是为这事,算是赶上了,她想又不敢想的:“这怎么成,元家不会答应的……”
“谁让你问元家,去问你大哥啊!就拿去年的事说,做舅舅的总不能看自家侄女去死吧。”麻嫂觉得王嫂是个没心眼的,就这还去镇上做生意,怪不得回来了,“村长都开口了,元家还敢不答应?”
王嫂心里跟点了把火一样烫。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嘿 】小天使的营养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