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一定要活着”刺得少年眉头皱起,梦魇泛起涟漪。
他明明没醒,还栖身在简陋的柴房,却觉得耳边有风和马蹄奔鸣——左右摇晃的车厢和湿雨黏稠的山洞,为了躲避搜寻而落进脖颈的土屑,暗处破开的刀锋,被劈开的后背……
跌出去的感觉震动了江酌的眼皮,那一瞬,他以为自己要死,脑中走马灯似的过,密密麻麻的,他以为自己会想起很多,可最后记起的,竟是小时候父亲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埋雪里吧,我没有这个儿子。”
潮湿的雪滑进衣领,不到一岁的孩子哇哇大哭,冬雪刺骨,刺得他骤然睁开眼睛。
江酌一身冷汗,倏然坐起,敷在额上的帕子掉下,把坐在身边打瞌睡的元春惊醒。
“你醒了!”元春脱口而出。
清凌的声音如雪刺骨,江酌遽然望向她,目光狠厉——
“郎君总算醒了,昨夜高热不断,我还以为、以为……”元春张口想说什么的,却被他看得浑身发毛,那感觉似被深林里的饿狼盯上,勒人脖颈,足底生寒。
她不敢像下午那般盯着人看,眼神慌乱,终于想起什么后,故作镇定道:“醒了便好,醒了便好,张大夫说醒了要吃药,醒了要吃药,吃药……”话声渐去,说话的人儿已经慌不择路离开了柴房。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江酌盯着被褥上那块她颤微微伸出手指,挣扎几次依旧不敢拿走的帕子,脑中嗡鸣。直到指尖传来刺痛才令他清醒几分——被子底下,指腹来回在薄刃口上摩梭,他的手很冷,许久,才把那片薄冰握出暖意。
其实淋漓一场,暖得更快,只他忍住了。
他记得这人,在山上见过。
看着年纪不大,胆子却不小,被他一口呕血吓得不清,还敢上前试探他是否活着。
江酌抬起目光,看向四周。
破败的木房,角落里堆积如山的柴火,不亮的月色染上灰蒙的窗子,到处都是黑漆漆的,连油灯都没点半盏。
想来自己是被这农家女捡回来了。
当时他被人追杀,躲上山时已然没了力气,更没精力去判断对付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是敌是友,只能装死,让她放弃。听到她离开,江酌松了一口气,没想过她会去而复返。
江酌垂着眼眸,叫人看不清情绪,衬着那昏暗月色,又面无表情地想,还挺心善。
元春手脚麻利地把药倒出来,眼神却有些放空,端着药碗在灶屋里站了许久也没下定决心要不要回去,想起那人的眼神,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张大夫说过他不是好人。
……也说过,扛过这一夜,应该就没有性命之虞了。
那,喝完这碗药,就把人赶走吧。
元春捏着药碗的手指泛白,许久才拿定主意,强压心头鼓声,长呼了口气,抢在东边破晓前,战战兢兢地从正屋后面绕过去。
只她不曾想,自己刚走到门口,就同方才还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人打了个照面——苍白的面容倏然贴近,目光低垂、长发凌乱、衣衫不整、明明狼狈,却并不叫人觉得他难堪。日月同悬,天光隐隐,他只有半边脸被照得清晰,荡漾出波光粼粼的破碎。
元春往后退了半步,躺着时只觉得他清瘦,倒不知他竟这般高,还没站直,就比她高出了半个脑袋:“公子怎起来了?”
江酌撑着门,目光很低,看起来不大清醒,连余光都没有落在她身上,声音低哑沉冰:“让开。”说完也不待她回答,错开她就要走。
元春却——这人睫毛好长啊。
她脑子一懵,等反应过来时,手比脑子快,先一步把人拦了下来:“不能走。”
江酌甚至没看被她抓着的小臂,反手挣了一下,动作很快,几乎是下意识的,力度却不大,没挣开或者说挣不开,虚弱极了。元春无端想起自己小时候在村口大榕树根底下捡过的那只流浪猫,陡然遇到好心人,说什么也不肯轻易跟她走,还要反手挠她一下。
元春也不知自己怎这般冒失竟抓了人家的手,手指僵硬片刻,悻悻松开,脑子乱成一片,磕磕巴巴解释:“昨日好险,再晚些公子可就没命了,现下刚醒,还不知身子如何,目下若是走了,怕是会死在外头……夜里的村子吓人可怖,有野猪还有狼,说不准就要把公子叼走了果腹。”
她说得吓人,江酌却不为所动,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发颤的睫毛,冷声:“是吗?但不走,兴许会死在你家。”
被人说中心事,元春有些羞赧,连忙找补:“公子如今好好的,怎可能会死?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醒过来,就是吉人自有天相,山神老爷保佑!”
江酌似是侧头笑了一下,语气里带着淡淡的自嘲,目光远远看向别处:“……伤至如此,还不知救不救得活,如今丰收时节,若是不好,”他偏头咳了几声,掩住薄唇的手指骨节分明,看起来瘦弱,衣衫松松垮垮,更添病气几分。他咳了会儿,才又轻吐了几个字,“真是晦气。”
简单两句,几乎把整一日,元春的心情说了尽。
元春面上尴尬,心绪乱糟糟的,把人赶走的说辞忘到了天边,只想着找补。再者听他说话文邹邹的,模样又清秀,怕不是个读书人。境况如此,还说这样轻贱自己的话……元春抿了抿唇,更犹豫了,这人一而再,再而三拒绝,不像坏人,况且他看起来伤得不轻——说话都费力,能做什么坏事?怕连她一棒槌都扛不住。
她咽了咽口水:“……如此更应该留下才是,前些年天旱,庄稼颗粒无收,屯田村是得了山神老爷保佑才有了收成、有了丰收,如今老天爷让我在山神庙前遇上公子,便是考验,公子就当是为我们积德祈福,留下吧。”元春打量着他的面色,这样惨白还坚持要走,怕是疑心自己伤重,会被嫌弃累赘吧,这么看,心性应该不坏,元春咬了咬牙,肯定道,“我既辛辛苦苦把公子捡回来,定不会放你去寻死路。”
元春说完,看他还要说,也不知哪来的胆子,竟把药碗抬高,堵住他的嘴:“喝药。”
江酌垂下视线,刚好对上元春抬起的眼,凉月落进两人眸里,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不知怎的,好似比方才更小了:“农家女,你可知我是什么人?把我留下,就不怕惹祸上身?”
听他这话,元春的身弦绷了又松,却无端对面前的人安了心——没有坏人会说自己是坏人的:“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送到西?”江酌低喃一声,“那真是多谢了……”
话音未落,元春眼前一黑,紧接着面前的人沉沉的压了下来!元春心口扑通一跳,连忙把手伸开,保住了药碗,却叫这人直接靠进怀里——凌乱的发落进颈窝,这人身上滚烫,惹得元春心头鼓响。
这人看着清瘦,竟也不轻,若非元春干惯了农活,怕是要扶不住。
元春好容易把人弄回床上,瞧他呼吸还算顺畅,稍稍安了心。
高热不退、眉头紧锁、一夜辗转,现下终于睡着了,侧脸不设防的轻陷在枕头里,呼吸绵绵。元春想起昨日在草垛边捡到他时的场景,警惕又防备,醒来也是。想到这,元春瞧了眼他的后背,果然,张大夫好容易止住的伤口又渗血了,心道:好看是好看,逞什么强啊……
元春指尖搔了下颈窝,重新给人敷了帕子,拿着药碗回灶屋——也是这会儿才后知后觉怔然,不知自己方才怎么想的,竟把人留下了……
她叹了一声,天亮了,人活着,没走,该跟爹交代了。
但要怎么跟爹交代呢?
若昨日爹回来时就把这事说了,元春兴许不会为难,第一时间没开口,后面闯了祸就是找补,肯定少不了爹一顿骂,元春心事重重,以至于路过堂屋时,全然没察觉门已经开了。
她走到灶屋门口,一抬头就瞧见爹提着药炉,拿眼瞧她不说话。
明晃晃地看着她从那小柴房绕了一圈,躲了一路。
……
“元阿岁,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我昨日走时是怎么交代的?”元父就站在院子里数落她。
元春十岁之后就没被爹骂过了,她小声答:“不带生人进门……”
“你又是怎么答应我的?”
“……我绝对不带人回来。”
元父气得敲她脑门:“你现在是大了,没人能管得了你了是不是?人带回来就算,还一声不吭,偷着给人煎药。”说完这话,声音忽然大起来,“人咋来的?药哪来的?真当家里钱多没处花。”
“药是张大夫给的,昨日也是跟张大夫一块儿把人救回来的。”元春一愣,忽然知道爹为什么这么大声数落她了,一五一十地说,“这小公子伤得重,倒在山腰时就剩一口气了,张大娘年纪大了,三七年岁又小,张大夫怕给老人小孩瞧见血气不好,就拉到咱家来了,包了一百文,张大夫开了方子给了药,没乱花钱。”
元父冷哼一声,元春也平了嘴角,知道自己让爹操心了,认真说:“爹,我错了,再不敢了。”
“你心善,什么阿猫阿狗都救,瞧见人家马车过路,扔只猫下来都巴巴去捡,可人不是猫,蛇还要咬人一口呢。”
元春见爹越说嗓门越大,知道是说给外头的人听的——她拉了这么大个人回来,村里不可能没人瞧见,可她到底是个姑娘家,村里还有闲话,虽然她和爹都相信阿娘,但元春在村里的名声并不好,十四了都没人上门提亲,不然也不用求大伯娘。
“女儿知错,女儿也是见这人伤得不成,吐血昏迷,就这么搁在荒郊野岭,怕是不用一夜,人就没了,爹把女儿养这么大,教过礼义廉洁,也教过忠义仁孝,女儿做不到见死不救,况且如今正是丰收的时候,咱村得了山神庇佑才有好收成,若是这时候死了人,给村里招了晦气,明年收成不好,罪过就大了。”
元春搬出了山神老爷,还跟村里的收成挂了钩,这事就算被人知道,也不敢出去说三道四。元春看爹面色好些,又低声给爹认了错,慢吞吞地担心爹嗓门大,再给里头那位小公子喊醒了——那人伤成这样都还想走,若是听到这些,多不好啊,于是又轻轻喊了声:“爹。”
这声“爹”软乎得很,颇有撒娇的意味,元春十岁之后便没这么说过话了,元父面色奇怪,硬着脖子不看她:“你爹我在外头睡一夜,也没见死啊!从前招待些过路人就算了,如今还捡了个半死人回来,我看你下回是真要把死人往家带!”
“阿爹莫胡说,他人活得好好的呢,我瞧他是个好的,不是坏人……”元春见爹瞪眼,又连忙说,“他哪能同爹比,爹身强力壮,犁二亩田都不带喘气的,村里人说起爹,谁不竖大拇指?”
元父被她说得脸臊,挥苍蝇似的把她赶走:“去去去,做早饭去。”
这便是松口了,元春甜甜地应:“马上去!”
元父盯着元春进灶屋,又在院儿里站了好一会儿,听灶屋有做饭的动静,才准备去柴房看看那人伤得如何。
谁知刚挪半步,元春就从灶屋探了头,压着声音喊:“爹,方才那人说要走,强撑着站起来,怕是扯到后背伤口了,爹帮忙看看。”
元父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头也不回,大声说:“要走?我马上把他赶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初拥”成就达成√
果腹:郎君看起来都不够野猪和狼吃的。
元父:哪来的野小子,刚来就叫我没饭吃,还是两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