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心头乱糟糟的,慌不择路地跑下山,气喘吁吁去敲张大夫的门。
张大夫是村里的大夫,也是唯一的大夫,听她前言不搭后语,又理了半天,才扯着板车跟元春往山上去。好容易到那时,人还倒在那儿,张大夫说还有救,元春松了一口气,抄起木盆放车上,跟着一块儿跑,步子有点踉跄。
张大夫就是个乡下大夫,一年到头看过最大的病便是跌打扭伤,根本没见过这般一身血的人,他家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个四岁小儿子,说什么也不愿意把人拉家里去,元春就说推到她家——人是她发现的,也是她求张大夫救的,这捡回来要是救不活、死在家里,就是大晦气,张大夫愿意帮她,元春已经很感激了。
不过元春也留了个心眼,没把人推进正屋,放在了外头的柴房。
她家招待过路人就安排在那儿,再供些热水,虽然简陋,好歹遮风避雨。只她家从前也是让人睡屋的,但有一回,不知是借宿的人手脚不干净还是真缺钱,就一夜的功夫,她家丢了半贯钱——半贯钱不多不少,却是元春绣了三个月帕子,再拿到镇上,碰到有钱的好心夫人才挣到的。
那之后,她家再招待过路人,多安置在外头的柴房,元父在柴房铺了张干草床,添了棉被,木板睡起来,怕是叫人熬不过冬天。
等把人安置好,张大夫才给人看伤,看完先是同元春说:“看着吓人罢,身上的血多是别人的。”
这话一说,小柴房里静了静,元春明白张大夫什么意思。
血是自己的,那就是个吃亏的、是个可怜人,菩萨慈悲,救就救了。
血不是自己的,就是个不吃亏、还有本事的,救活了指不定有什么麻烦呢。
张大夫的话没说全,却是在问元春还救不救。
可这人都拉回来了,哪有不救的道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元春咬咬牙,心道是积德了,回屋包了一百文钱拿给张大夫。
张大夫便知她的意思了,解了他的衣袍:“血是别人的,但自己的也不少,后背这道伤极重,若是再晚些,怕是有性命之忧……”
解了衣裳,元春不好待在里面,备了热水等在外头,这一忙,就是下午。
再出来时,张大夫满头的汗,他在村里拿乔,可谁都得找他看病,敬他一句神医,但他自己摸良心,就是赤脚大夫,要不是看元家帮过他,今日是决计不干的。
“受了刀伤容易感染,免不了要起高热,今夜注意着,扛过这夜,就死不了了。”张大夫胡乱讲了些,从前到他那儿的重病,一剂猛药下去,挨过头一遭,扛过前三夜,那就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好不好另说,人别死他手里就成。
元春不懂这些,全当金玉良言一一记下,张大夫又说:“药我那儿还有些,但也只有三日的量,先救急,剩下的要到镇上买……去之前再来问药方,我回去琢磨琢磨。”
元春记在心里,送张大夫出门,连着一百文让张大夫拿好。
若是些小伤小痛,对元家是不收钱的,可今日张大夫却拿了,怕是受惊不小。
先前村里有人带病入膏肓的老人到张大夫那儿救命,结果不出所料没救活,那家人便开始说张大夫是庸医,到张家闹,讹张大夫钱,还说如果不给钱,就把人埋他家地里。后来闹得没办法,那家人真半夜去挖了张大夫家的地。
那时饥荒,连口饭都吃不上,哪有钱看病?张家就张大夫一个成年男丁,他读了点书,不怎么下地,医术使不上,家里自然就穷了,到后来还是元父借了二两银子给他,才把人打发了。
饥荒时候的二两银子多值钱?天灾祸祸,米价高攀,平日一两三石的米价涨到了一两二斗,元父借给张大夫的不是二两银子,是她家那时小半年的口粮。
而半年时日足够人死了又生。
许是又想起这恩情,临走前,张大夫叮嘱:“这人伤势不一般,瞧着不是一般人,不是得罪了人,就是不是好人,你收留他在家中,万事切记留个心眼,等人稍好些,就打发走吧,省得给家里惹出什么祸端。”
元春谢了他的好意,替张大夫提药箱,等取了药回来煎上,日头都要下了,元春忙得脚不沾地,到灶屋用药炉把药煎上,又倒回来收拾柴房。
沾血的衣裳不能穿了,如今这人身上穿的是元父的旧衣,包扎了伤口,衣裳就穿不仔细,薄被下,薄衫里露出一小块白白净净的胸口和瘦削的锁骨,人看着不算结实,跟干惯了地里活儿的汉子比起来,身板薄得像纸片。
看什么呢……
元春脸上一臊,拍了拍自己的脸,想起村里的秀才每次路过河边看到有姑娘挽着袖子洗衣裳,都慌里慌张地拿衣袖遮眼睛,絮絮地说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元春尴尬地移开目光,去瞧这郎君的脸——
这人虽还不知是好是坏,但长得,怪好看的。
日头下去了,小柴房里采光不好,这人瞧着灰扑扑的,却难掩眉目端正、清新俊朗,明明重伤昏迷,却睡得板正规矩,若不是脸色不好还皱着眉,真叫人看不出他受了伤。
嘴唇很薄,几乎没有血色,脸色苍白,一道不深的擦伤横上脸颊,墨发凌乱,影影绰绰地掩饰伤口,侧脸轻轻陷在枕头里,露出一段清晰的下颌线,年纪倒是不大,鼻梁很高,睫毛在眼下留下一片阴影,眼睛……
元春的目光落在他的眼睛上,可便是这时,原本睡得昏沉的人突然睁开了眼!
陡然四目相对,元春吓了一跳,鹌鹑似的往后缩,手都背到了身后,犯错般,一时间忘了说话。
雀鸣好像远了,落日悬阳,余晖轻流,尘埃段段,浮光浅浅。
元春顿着呼吸,等这人开口,可他并未说话,看过她一眼后,又闭上眼睛。
元春不明所以,半晌才又敢凑上去看,然后——
这人的眼睛竟是琥珀色的。
眸色比常人要淡些,他没有瞪眼,只是掀开眼帘看了下,那眼神似九月秋雨轻轻扫过门前,起初是凉,慢慢的,只剩下冷。元春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却无端感觉到了几分疏离,同她先前见过的人全是不同。
元春怔愣须臾才反应过来这人是醒了,可目下没了动静,又难免着急,想起张大夫那几句话,忐忑地唤了几声“公子”。
没反应。
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还是没反应……
心绪微乱时,一个念头跑进心底,晃着的手骤停——怕不是回光返照!
只这念头还没来得及形成反应,外头木门忽然“吱呀”一声,将她震回神——
糟糕,爹回来了!
“爹不在,可别带生人回家。”
“省得了,爹,我绝对不让人来。”
元春抱起水盆就往外跑,着急的时候,还不忘把门带上,就这么从柴房往正屋后头绕,转了好一大圈才进灶屋,也是这时发现,太阳落山了。
爹说过的,太阳下山之前回来,她怎么给忘了。
她连忙洗米下锅,盖上了盖子,匆匆弄完这些才走出去,扬声:“爹回来了!”
元父已经卸好板车,拴了牛,蹲在外头洗手,闻言:“吃饭了?”
“没,还得一会儿。”元春埋头切菜。
元父不疑有他,听着灶屋的动静,不再问了,找来刷子给牛梳毛——牛虽没什么毛,但走了一天路,又拉了许多粮食,洗洗刷刷能松快松快。
这天用饭晚了许多,屋里点了油灯,元父饿得不成,连吃了三大碗米饭,却没说什么,他女儿他知道,是个懂事的,想来今日定是有急事耽搁了,晚一会儿吃饭没什么。
今日爹辛苦,元春切了肉片,煎出猪油,合着炒了个香喷喷的白菜,还顺手煎了个流心蛋直接盛进爹碗里,也是这会儿才想起来问:“爹,今日可还顺利?”
元父就喜欢元春做的猪肉炖白菜,香,有旁人做不出的味儿。他“嗯”了一声,才说:“前头那家铺子倒了,寻了新铺子卖的,不然也不至于天黑才回来,好在那老板要得急,说什么官府正在筹粮,扒开麻袋看了一眼,就说咱家和黎家的全要了,还多给一文。”
这是好事,元春也开心:“也是爹和黎叔厉害,稻米种得饱满漂亮,老板便是不急,看咱们米香,也是要多给一文的。”
元春的话和着香喷喷的米饭入肚,说得元父胸口熨帖:“今年收成好,钱攒了点,不多,但嫁妆算是有了……”元父说到这儿便停了,元春没追问,轻轻“嗯”了声,知道爹什么意思,也在心里跟着说:阿娘,我和爹过得很好,您在天上安心吧。
元父埋头吃饭,含糊着:“明日中秋再拿点酒肉去趟大伯那儿,你的事还得大伯娘帮忙。”
元春筷子一顿,没应,反而抿起了唇,这是想起上午小石河边那遭了。
话虽是麻嫂说的,但大伯娘没起端午的话头,麻嫂也嚷嚷不起来。
元春十三之后,爹便开始着急她的婚事,端午见大伯来,便试探了两句,大伯自然是满口答应,也替元春忧心,可今日大伯娘那话……
也不知是大伯没和大伯娘通气,还是大房就是这样表面一套背地一套,总之元春对大伯娘热情不起来。
她憋了一口气又泄,到底没办法,娘亲走后,名声不好,外祖家觉得丢人,跟元家断了联系,爹是个男人,拉亲说媒的活儿总是不好干的,思来想去,就剩大伯娘了,好歹沾亲带故。
元春轻声答应:“……知道了。”
用晚膳时,灶下的火没熄,元春添了两根柴烧热水,这是给爹洗脚的。
吃完饭,洗洗刷刷,元父的脚泡进木桶时,舒服得不成,元春的嫁妆有了着落,他心里轻松不少,叹喂一声后今日的累都舒展开,没一会儿就困了。
村里人睡得早,元春刻意晚了一刻钟去倒水,就见爹果然已经熄了油灯,她耐心地又等了会儿,听见爹的呼噜声,才悄悄摸去柴房。
张大夫说这人晚上可能会起高热,得盯着点才行,元春想着傍晚他“回光返照”的那眼,不放心得厉害,做饭时总惦记这事儿。
也不是她不想告诉爹,就跟张大夫说的那般,这人一身伤,还沾了别人的血,怕不是什么好人,爹瞧见了,怕是不乐意留他。
他如今这么病着,扔到荒郊野岭,怕是一夜过不去就冻死了,如今入秋不比往日,而且这人今夜要是没挺过去,她弄了个死人回来,怕是也不好同爹交待。
想到这,她转过头看这人的脸,清清净净,就是这般病怏怏睡着都叫人觉得好看,要是今夜真没挺过去……
也不用担心什么以后了。
元春心想,还是明日再告诉爹罢。
她拿着小板凳坐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人,又忧心忡忡:“你可一定要活着啊。”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