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捣衣砧

年岁挂九,满地桂花。

这会儿日头亮得还算早,卯时刚过,打东那头就吐了白,隔着屋柳细碎着洒上青砖瓦墙,天湛蓝湛蓝的,是个好日子。

“吱呀”一声,木门推开,定睛瞧见一头通体漆黑、毛发浑亮的母牛打着鼻响悠悠探头,晃晃荡荡地拉扯着后头的木板车——上头搁了好些新米,前头坐着的褐衫汉子一双草鞋踩在车轭那儿摆手,头也不回:“你黎叔也去镇上卖粮,我捎他一趟,估摸得太阳下山才回来。”

黎叔是村里的瓦匠,也是爹的好友。

“晓得了,爹。”元春边走边说,声音清凌凌的,说着话呢,往橐囊里装干粮和水。爹今日要到镇上卖粮食,于是她起早给爹做了大肉包、蒸了蛋。是专门掐了时间的,这会儿还热着,初秋清凉凉的天握在怀里,能从手心暖到心底。

屯田村卖粮食的人家不多,前些年天旱,闹了饥荒,村里大多人家的地都卖给了张员外,留在手里的就剩祖田了,有的人家便是祖田也卖了个干净。到今个儿,日子虽比从前好些,但早些年伤了根本,如今还要到镇上卖粮的就剩那么几家。

也多约着一块儿去,相互有个照应。她家有牛车,路上免不了帮衬别人一把,这时候爹就得下来走路。日头刚亮出发,赶在太阳下山前回来,没个歇息的时候,所以干粮要备足咯。

其实也可以不必那般辛苦,晚些时候会有粮商到村里收粮,虽方便,价钱却比镇上低几文,卖得多了,就是一笔不小的银两。所以每年收成,爹都愿意多跑一趟,早早赶牛车到镇上卖粮食。村里就是这样,为了几文钱,乐得折腾。

元家人勤快,这也是为什么饥荒几年,元家没像旁人那样卖儿卖女、卖地买粮,天好了,日子也跟着见天好起来的缘故。如今的屯田村,元家小小算个富户。当然,也不光靠种地,元家还有做豆腐的手艺。

元父接过橐囊,嘱咐两句:“爹不在,可别带生人回家。”

元春看爹把干粮收好才磨磨蹭蹭答应,倒不是因为她已经十四岁,爹还把她当小孩——屯田村位置特殊,是青石镇下面的小村子,又离定安郡城最近,她家住村东头,是个一进村就能瞧见的人家,常年有过路人因为赶不上进城门的时候,到家里借宿。

郡里的客栈不便宜,一夜就要上百文,拿脚赶路的能有几个有钱人?都是挣辛苦钱和进城赶考的穷书生,能在村里凑合一晚,不至于露宿荒野已经不错了。

这事元家不是第一次做,也没出过事,只爹到底不放心她一个姑娘家,怕她给坏人欺负了。元春胆大,不怕,但爹要出门,元春不想爹担心,便答应下来:“省得了,爹,我绝对不让人来。”

她看爹驾着牛车出门,远远瞧不见背影,才回屋过早。

爹不在,歇了农事,早饭不用太丰盛,元春拿出今早做好的肉包就米粥皮吃,她手巧,包的包子褶子漂亮,像捏了朵花在面上,皮薄馅儿多,一口下去还有肉汁流出来,就着热乎乎的米油一起,整个胃都是暖融融的。

三两口吃完,收拾碗筷、洗了手,元春把压箱底的棉被、棉衣拿出来拆洗。

今儿个天气好,恰是拆洗被子的好时候,洗了罩子,被里晾竿,日头能把棉花晒得干干松松的。丰收之后,日子见天就要冷了,洗洗晒晒不能懒,得抓紧时候,不然等到冬日河水结冰,还得烧水洗衣裳,烧水废柴还麻烦,万万划不来。

元春抱着簸箕到院儿里晒着日头拆棉花,暖洋洋的,她干惯了这些事,不觉得繁琐,手脚麻利,一会会儿就拆好了。周遭静悄悄的,只有小麻雀飞来到处叫,但也只静了没一会儿,隔着院墙听到外头有热闹——

“就在前头了!你瞧,瓦片铮亮的就是我家!”

“今年新换的可不亮嘛,我家舂子十三岁就敢上房揭瓦,一看就是有出息的!”

“也是收成好,家里攒了点余钱,我家男人还会杀猪哩。”

“瞧您说的,哪是我会拿事,香椿也能干,除了土里刨食,屋里大小活儿都能干,洗衣做饭更是一把好手,你往邻里打听打听,谁不说我家香椿勤快?”

“哪有什么人家打听,就你们家!远着十里八乡都晓得石子坡的大牛家不错,大牛更是厉害,百十来斤的大米扛起来都不带喘气,村里不知多少姑娘盯着呢!”

声音敞亮又热闹,笑起来都是喜气,不是许家嫂子是谁?

只这些话来来去去,元春已经听过三四回了——许家跟她家隔着两户,探头的功夫,就能瞧见她家的新瓦。她家人多,阿爷阿奶还在,香椿下面还有两个弟弟。

元春在村里说得上话的不多,香椿算一个,今年十三了。村里的女娃娃成亲早,嫁出去了,家里的负担能小些,所以年刚过,许嫂就开始给香椿相看人家了。

元春听着动静,面上没甚表情,但仔细看,手上动作却慢了很多。

她比香椿还大一岁。

她也想嫁人。

元春动作麻利,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把棉花和被罩分好了,拆下来的棉花晒在院里,罩子拿去河边洗。元春抱着木盆,一路步子轻快,淡青色的发带跟着轻晃。

十四岁的个子随了爹,不矮,瘦瘦高高的看起来很干练,因为常年干农活的缘故,皮肤不算白却红润有光泽,整个人如初雪后的晴阳般,散发着自然而健康的光彩,香润玉温、柔和明亮,眼瞅着就是个眉清目秀、心明眼亮的小姑娘。尤其是那双杏眼,奕奕神采,笑起来较七八月的向日还明媚,水绿色裙衫,袖子轻挽,走在河边时,又像水鸟在芦苇丛里嬉戏。

今日风很高,芦苇摇晃,河里天边零星飘着些纸钱——村里有祭山神的传统,每年丰收后都要给山神老爷烧纸钱,保佑来年五谷丰登,跟拜土地一个意思。

元春还没走近便有阵阵捣衣声和切切闲谈。开始在说收成,家里交了多少粮税,谁多谁少,夸上几句,谈着员外老爷留了多少粮食,是不是宽厚,家里还要攒多久银钱才能把地赎回来。元春粗粗听过,步子没停,寻了个不飘纸钱的位置洗衣裳。

“还是咱村好,张员外宽厚,你瞧隔壁石子坡,那是全村的地都卖给了赵老爷,那赵扒皮真不是人,吃地吞粮跟洪水猛兽似的,村里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结果饭都吃不饱,前些儿有媒婆上门说亲,张口一个石子坡险些没让我给打出去!”

元春听着心想,其实张员外也不算宽厚,给的粮食一年比一年少,村里人没少骂他,只是比起石子坡,已然好多了。

“我今日看那王媒婆又来了,许家的巴巴到村口去接,真是没见识,嫁到那种地方去,不是让妮儿吃苦吗?他家虽难了点,但也不至于卖女儿啊,换我我可不乐意。”

“这不是许家人多嘛,他家舂子明年要娶媳妇了,下头还有个小的没断奶,可不得急着把香椿嫁出去?哪像你,如今日子美,大明病了这么多年,突然好了,还孝顺,天不亮就出门砍柴,昨儿我还见他下河摸鱼呢,乖乖,这天冷的,还是孝顺!”

“是啊,好了,都好了!”说起儿子,大明娘笑弯了眼睛,“我想着再过半年,攒些银两,就给大明娶媳妇……”

“等媳妇进了门,你就是真真正正享清福了,还攒什么钱,你二叔家不是有钱吗,交税粮那日我可瞧见了,他家可是满满一袋米!”

“二叔是二叔,跟我有什么干系,都分家了……”大明娘埋头洗衣,话虽迟疑,但听着不是没动过念头。

“元老二家除了种地,还有豆腐手艺,一年下来,能攒这个数……”同她说话的人用手指比了个数,语气拈酸,“你没瞧见他家那大瓦房?气派得很,比村长还厉害!”

话说到这,元春自然听出两人是谁——大明娘是她大伯娘,同大伯娘说话的是麻嫂。

大伯娘说话软绵绵的,实则绵里藏针,是个喜欢抓人鸡脚的,麻嫂则喜欢占人便宜,每次到她家买豆腐都仗着同大伯娘交好,让元春便宜两文。

元春还记得一回,她同香椿到镇上买东西,生意只能交给爹忙,七尺高的大汉不好跟娘儿们讲价,占便宜就占吧,结果刚巧元春回来了,背着背篓往里进就是一句:“麻嫂嫌贵,到镇上买好了。”直把麻嫂气得脸铁青。

不是元春小气,这人不是第一回了,第一次便宜一文,第二次还想便宜两文,每次不是得寸进尺就是理直气壮,她家做买卖又不是做菩萨,元春当然不愿意。

“元家这几年是攒了不少家底……”大伯娘艾艾。

“攒着干吗用?就个女儿,早晚砸手里!不如给了你家大明。”

大伯娘四处望了望,凑上前小声说:“我家的端午去串门,老二也没直说,就说了句阿岁也到年纪成亲了……”

“我勒个乖乖!”话还没说完,麻嫂大叫起来,“元春还想成亲呢!她娘敢干那事,哪个好人家愿意要她……”

突然之间,“哗啦”一盆水泼出去,那是比麻嫂嗓门还大,惊得对岸的鸭子都飞了几只,大伯娘和麻嫂吓得齐齐回头,就见元春从芦蒿后头站起来,端着木盆瞪她们:“没有证据,伯娘、婶子莫乱说话,再让我听到,下次就报官!”

两人被抓了个正着,叫元春一盆水吓成了鹌鹑,直到人走了都没敢吱声,后知后觉让个黄毛丫头拿住了,破口大骂——

“真是个有娘生没娘教的!竟要抓自家伯娘见官,黑心烂肺的丫头!”麻嫂骂骂咧咧,比大伯娘还气,“我也没说错啊,村里谁不知道她娘跟人跑了,不检点,这样的人家,女儿能是好的吗?谁家男娃敢娶她!成亲?我呸!就这脾气,早晚让人吃绝户!”

小石河边,大伯娘垂着眼没说话。

身后魔音绕耳,元春抱着木盆往山下跑,磕磕绊绊的越走眼睛越红,直走到半山腰才想起衣裳和被子还落在捣衣砧上……

真是气糊涂了,元春吐了口浊气,在原地想了一会儿。

为了两个坏人丢了衣裳不值当!

遂又往回走,心道:若她们再敢说阿娘的坏话,她就用棒槌打她们!

元春心里这般想,步子却慢了,还绕了条远路,路过先前农忙堆起来的草垛,闻着丰收的味道,才定了神,可偏是这时,草垛里头忽然传出一阵闷响——

元春警觉,放下木盆,随手捡起不知谁落下的谷耙,轻手轻脚地摸过去,只她以为自己够小声了,没想一个探头的功夫,就跟倒在草垛边、奄奄一息的人,对上了视线!

她吓了一跳,低声尖叫起来,往后退了几步。

那人一身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袍子,似乎刚撞上草垛,身上落了草屑,长发散落遮住了大半张脸,明明狼狈不堪,明明倒地艰难,却早有察觉般盯住她,那眼神,是青丝乱尽也掩饰不住的凶狠凌厉。

可元春刚想做些什么,下一秒,那人一口鲜血吐出来,染红了地!

“……你你你,你怎么了?”元春心惊。

那人没能答她,瞧完她这眼,昏过去了。

元春紧紧抓着耙子防备,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见他真没了动静,隔着距离,拿耙子戳了戳他——

没反应,怕是没命了。

连盆子都顾不上,元春拔腿就跑。

不速之客一走,四周重新静了下来,风凉凉地刮着草屑,刮着人睫毛。

万籁俱静之间,原本“死”掉的人突然睁开眼睛,胸口剧烈地喘息着,他撑在地上咳了几声才艰难地扶着草垛起身,踉跄几步走到山坡边。

血从额头沿着下颌滴落,他眼神涣散地盯着底下抓着树干苦苦支撑的人,没有犹豫,将身侧的大石,照着人面推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黄道吉日,欢迎光临~好久不见!

是新故事,也是没写过的类型。

来自剧情一塌糊涂的作者,谢谢大家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