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须得听话

入伏时节,溱州城中花明日盛,人人都恨不得穿上大襟衫。

溱水边的二层茶楼之上,兰亭正戴着帷帽端坐在屏风后,身边一左一右站着门神似的日面和苻光。

屋内门窗大开,临水的风穿堂而过,驱走了些许炎热,日面有些闷闷不乐,瞅一眼旁边跟一尊天神般杵着的郎君,清了清嗓子,意有所指地开口:

“娘子,这曲秀才听闻年纪轻轻一表人才,生得的确不错,虽然赶不上往常娘子的那些拥趸,但当个摆设似的上门女婿也够了。”

说罢,眼角又飞到了苻光处,努力想看出个究竟,见对方毫无反应,只知道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再接再厉道:

“若是娘子瞧不上曲秀才,就让那程捕快来,听焦二娘子说,这位身手了得,还是正正经经的官身!有个在县衙里办事的人,以后咱们问心堂有个什么麻烦,少不得能仰仗人家一二呢!”

日面重重吐出“官身”二字,生怕对方听不到般高声吆喝。

“还有那邹屠户......”

日面还要继续,被兰亭一把团扇轻轻拍在手背上,才讪讪住了嘴。

她余光乱飘,嘟嘟囔囔:“奴婢也没说错嘛,本就是如此......”

“焦娘子找的人我自然放心,”她嘴角含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落到旁边郎君身上的香云纱上。

“但找夫婿最要紧的一样,就是要听话。”

日面脸色转晴,窃窃笑了出来,“可不,娘子何等身份,自然得找个服服帖帖的,听话懂事的,不会忤逆娘子的才行。”

主仆二人难得一唱一和,苻光不动声色地瞥一眼帷帽下的女郎,眼中划过一丝无奈。

“来,曲先生,这边儿走,兰娘子啊,已经候着了!”

楼下传来动静,焦二娘子领着个年轻儒生正欲上楼,那年轻儒生走至一半又有些踌躇,止住脚步长吁短叹:

“焦,焦二娘子,要不,还是算了吧!某实在跨不去心里这个坎儿。大丈夫何患无妻,何必要如此给人作践......”

焦二娘子眼中闪过不耐,面上皮笑肉不笑道:“曲先生,你这是哪里的话,说句不好听的,如今是人家挑拣你,哪有你来挑挑拣拣的份儿?”

她凑近两步,低声道:“再说,你熬得住,你家里老娘可还熬得住?眼看着人都不太行了!跟了这位,你还愁没钱买药治病不成?问心堂多大的产业,什么人参灵芝的,哪一样不是你娘要的?哪一样你又买得起?”

曲秀才眼中挫败顿生,只耷拉着脑袋喏喏点头,随她上了二楼。

焦二娘子立马换上笑意,扭着腰肢高喝一声:“兰娘子,人我便送到了。”

话音刚落,兰亭看见屏风外映出个模模糊糊的人影,随即一道温和的男声响起:“曲闻见过兰娘子,来得迟了,让娘子久等,还望娘子赎恕罪。”

说罢,恭恭敬敬揖了一礼。

声音倒是春风和煦,礼节么,也过得去,看身形虽有些瘦弱但也算高挑,兰亭心中正暗忖,冷不丁旁边传来一声低沉男声。

“太瘦,家中老娘重病,为财而来,心有不甘。”

跟个木头似的人终于开了口,脸还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声音也无波无澜。

兰亭嘴角微勾,并不理会,朝着外面道:“无妨,是我先来了许久,曲郎君请坐。”

女郎轻灵动人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如清甜泉水入喉,以解伏日暑意,曲秀才的眼睛蓦地一亮,问话都带了几分真诚。

“某听闻娘子在寻找一......一夫婿,不知娘子有何要求?”

兰亭笑道:“我的要求,焦娘子已经替我想到了,郎君无需担忧。只是,还想问郎君一件事。”

“娘子但问无妨。”

“若有一女郎莫名被退了婚,曲郎君认为她该如何自处?”

外面沉默一阵,才徐徐开口道:“敢问娘子,这女郎可是犯了什么错?”

兰亭答:“未曾犯错。”

“那这女郎的家世如何,可是败落了?与对方还相配否。”

“若是败落了如何,相配又如何?”

“若是败落了,对方虽有落井下石之嫌,但也算人之常情,仕宦不与寒门通婚,也算是常理。若是相配,那许是女郎自己出了什么差错也未可知,还请娘子告知这公案的全貌。”

兰亭笑了笑,目光冷淡下来:“未曾有什么全貌,就是想问问郎君,为何一定是女郎的错呢?”

曲闻一怔,有些吞吐起来,“这,是这女郎被退了婚,自然错在她处,即使对方趋炎附势,总归这女郎一家也难辞其咎。”

“那依郎君所见,这女郎该如何自处呢?”

曲闻见她声音冷静,略有安心,继续道:“若是问她如何自处,那合该先改了那些毛病,再寻得一门当户对的亲事。只要对方人品俱佳,略有低嫁也未尝不可。婚后便安心在家相夫教子,少出门应酬交际,时间长了,对她不好的传言自然会淡去。若能得一贞节贤名,便可洗刷掉身上的退婚传言了。”

说罢,信心满满望着屏风后的人影,期待着她的开口。

兰亭轻声道:“我知晓了,多谢郎君。”

曲闻有些奇怪,她不问他家中情状,也不问家产几何,学生们束脩多少,偏问这没头没尾的问题,也不知是何打算。

但想到女郎动人音色和焦二娘子的话,又忍不住道:“娘子没有旁的问题了么?”

屏风后女郎的声音未曾传来,却是一道带着讽意的男声响起。

“你都要给女郎们立贞洁牌坊了,我家娘子还有什么可问的?听闻令尊去世之后,便是你一直将令堂拘在家中不许出门,才叫日子过得这般艰难,还得了如今这郁郁寡欢之病症。果真是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曲闻面色骤变,目光先是震惊,随后燃气怒火,捂着胸口站起来,“你,你到底是何人?竟敢如此无礼,羞辱于我和家母,你给我等着,我,我便要......”

“你要如何?”

玄色袍衫的郎君长腿一迈便绕出屏风,三两步跨到了他跟前,抱着刀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二人相对而立,兰亭才发觉方才还认为尚算高挑的曲闻和这人相比有多瘦小,怪道这人非要在她耳边加一句“太瘦”。

屏风之外,曲闻已经被威慑到两股战战,强撑着骨气道:“你不过一个侍卫,莫要逾矩!君子动口不动手,兰娘子还未发话,哪轮得到你出声!”

苻光不欲与他多言,提着领着就将他半拎半拖地拉扯下了楼梯,楼下的焦二娘子见状哎呦一声,“这是怎么了?”

“你,你们,欺人太甚!”面红耳赤的曲闻早已不复来时的温润模样,火急火燎地拂袖而去。

苻光也不多言,依旧是那副浑不吝的模样退回兰亭身边,还是赶来的日面打了圆场:“焦娘子,烦请叫下一位吧!”

半柱香后,屏风之外的人换成了邹屠户。

这人和曲闻倒是完全不同,坐在那处便像座小山,敦实身材配上健壮的臂膀,在这暑天里只着一件无袖的襟衫。观其面容倒是还算英武,并非凶神恶煞之人,那双眼却总是目露凶光,盯着人时像盯着猪肉一般。

兰亭刚见他坐下,就听身旁的人又面无表情地低声道:“克妻,易怒,家中姐妹众多独有一弟,认不得字。”

兰亭瞥他一眼,照旧问了同样的问题。

那邹屠户倒未曾像曲闻那般一边倒,摸着头疑惑道:“娘子说的这女郎是谁?我可认识?”

兰亭正要开口,就听他试探道:“莫不是城西闹市口那家豆腐店的闺女?”

随即自顾自道:“我就说这小娘子必有猫腻!之前我上那处买豆腐便缺斤少两,还冲我抛媚眼想勾搭我,被我当即就识破了,你猜怎么着?”

他挤眉弄眼。

兰亭笑道:“怎么了?”

“嘿!她转头就去勾搭排在我后面的那个了!”

“哦?这小娘子是如何勾搭的?”

“还能怎么勾搭?”邹屠户一拍大腿,“穿的是袒领衫子,还有那香粉扑得二里地外都能闻见,走起路来扭腰摆臀的,我一和她说话她就笑。这不是勾搭是什么?小娘子家竟然如此不成体统,合该引得郎君们犯错。”

他忿忿不平,随即又觉得扬眉吐气,“这下好了,被退了婚吧!娘子,你说的就是她吧?”

这回不必苻光开口,日面都听不下去,焦二娘子再次带着人灰溜溜离开。

邹屠户走之前还在纠缠不休地问退婚的女郎是谁,教焦二娘子恨不得堵了他的嘴。

兰亭略等了一息,却不见焦二娘子再带人上来。

托兰亭去问,才知晓第三位程捕快临时来了差事,需得赶回县衙。

焦二娘子怕这到手的金疙瘩飞了,直说改日再见,兰亭微笑应下。

待她准备上马车时,旁边的男人才伸出一只手越过刚要上前的日面,搁在她面前。她看他一眼,搭着他上了马车,手下的温软质感一触即离,似乎还能隐约感受到男人的火炉般的体温。

“这新衣,郎君可还穿得习惯?”

苻光翻身上了马车,手拉缰绳悠悠道:“一件侍卫服罢了,用不着香云纱这等‘软黄金’,娘子破费了。”

兰亭索性撩开帘子直直看向这人的侧脸,“我竟不知,郎君连曲秀才和邹屠户的家境都能知晓得一清二楚。”

“某不才,耳力尚算过人,能听见。”

兰亭抿唇,看他一眼,啪地落下了帘子。

小娘子难得如此有脾气,苻光忍不住勾唇,又很快放平。

他希望她如此,又觉得不值。

几人赶车回府,远远便瞧见问心堂外站着几位官差,为首的那个身形挺拔,着官服皂靴,腰佩横刀,正在和邱管事说话。

旁边的黄儿眼尖,见了马车连忙吆喝道:“东家来了!”

为首的官差闻言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和身形相比显得格外不符的年轻的面孔,唇红齿白,眉清目秀,颊边似有浅浅梨涡。

兰亭在车内时已经取下帷帽,下车时便见这人眼中似是闪过一丝惊艳,但这目光清正又很快收回,三两步上前拱手道:

“这位便是问心堂的东家兰娘子吧?在下程樾,乃澄安县衙捕快,奉命来给问心堂解封,顺便送回获释的许大夫。”

兰亭撑着苻光的胳膊目不斜视地缓缓下车,仿佛撑着的只是根车柱,眼神已落到了面前的程樾身上。

“程捕快,久闻大名。”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各位,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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