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迢迢下意识看向张得运,发现他竟然趴在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谢迢迢想上前劝一劝,收银台的方向却突然传来“您有新的外卖订单”,一下子打断了她的动作。
张得运摸了摸眼泪,把五万块钱塞进她怀里,向她道歉:“对不起,我爸和后妈故意找我茬,牵连到你了,这个钱你收着。”
说完,他低头就要走。
谢迢迢一只手抱着猫,腾出另一只手连忙拉住他,诚恳请他帮忙:“你看现在饭点了,我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你帮我把饭厅收拾一下好不好,我请你吃中饭。”
张得运沉默了一下,点点头。
小黑瞪圆眼睛,立起身子,谢迢迢眼疾手快地将手嗯在它毛茸茸的脑袋上,顺着毛往下摸,伴随着一声声软绵绵的“喵”,她将猫饼抱回猫窝,洗了手去做饭。
张得运在一旁闲着,一直被她使唤着干这干那。
直到忙过饭点,生意冷淡下来,她才端着两份盖饭过来,喊他一起吃。
张得运已经收拾好了心情,他低着头把饭拖到自己面前,低声道:“小谢姐,我那个爸其实说的没错,我就是个烂人,不配跟你这样的人玩,谁跟我玩,都会拉低自己的档次。”说着,他还摸了摸自己的爆炸头。
“你怎么会这么想。”谢迢迢十分讶异,在今天之前,张得运是个十分自恋的少年,今天却自厌自弃到了极点,她认真道:“你就是做事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心不坏。”
张得运眼眶又红了。
谢迢迢是真怕小孩被不负责任的爹给毁了,等对方哭完,她才放柔了声音问:“你父母……他们经常这么说你吗?”
“没。”张得运擦掉眼泪,冷笑一声:“他们一般不跟我见面!”
在他断断续续的哭诉中,谢迢迢了解到,他的亲爹妈都是S县本地人,青梅竹马一起在村里长大,但直到张大毛发迹,其他人才知道,原来他是个“种姓制度”的狂热推崇者。
在张得运出生后不久,张大毛就发了一笔财,并且接连把住好几个风口,不仅成功在大城市立足,还成为了数一数二的有钱人。
但这人吧,不但不骄傲自满,反而自卑得厉害,觉得自己是乡下来的,天生低人一等。
因此,他火速跟张得运的母亲离婚,迎娶了高学历、据说祖上往上数三代是王爷女儿的本地土著。
新夫人从备孕到生产,都请了全职的营养师,等“皇族后裔”长到三岁,又请了礼仪老师来培养贵族气质,待孩子上了小学,又请了全科名师一对一指导课业,马术、艺术、高尔夫等当然一直在学。
至于大儿子?他连自己都看不起,又怎么会看得上两个“卑贱”血脉生出来的孩子呢。
张得运小时候在村里做留守儿童,由爷爷奶奶带大,后来亲爹发了财,把他接到了大城市,但他过得依旧不怎么样。
异母弟弟的精英教育他通通都没有,每天在对口的公立学校放学后,便无所事事了,有时他想跟弟弟一起玩,却被亲爹嫌弃地赶远,说他土老帽的气质会带给弟弟不好的影响。
渐渐地,他也不往上凑了,每天回家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看电视就是打游戏,避开一个又一个的白眼。
在长期的差别对待下,小孩子心态崩了,学习成绩一落千丈,但年纪太小,又没人教他道理,他错误地选择了一条惹是生非的道路,以为自己只要足够调皮,就能吸引家长的注意,却换来父亲“果然是山鸡”的眼神,然后对他异母弟弟更好看重和培养。
张得运一时行差踏错,又没有人及时纠正,于是越走越歪,惹是生非成了常事,学校换了一所又一所。
爷爷奶奶原本还是很心疼这个大孙子的,但大孙子越来越废,又有成绩好又懂礼貌的小孙子在旁边衬着,渐渐地,疼爱孙子的心也发生了偏移,直到张得运又一次被学校劝退,一家人达成一致,把他扔回老家读书,并且附言: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是的,张父自认老鼠,在自诩皇室后裔的妻子一家人面前格外自卑,因此对拥有贵族血脉的小儿子万分看重。
本来张得运已经认命了,觉得现在的日子也挺爽,虽然他是块烂泥,但不愁吃不愁喝,每天花一点小钱,就能招来一群好朋友捧着他,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谁知道他那个弟弟突然得了一个什么竞赛的全国奖,一家五口回村里祭祖发钱,顺便来看望他这个“卑贱”血脉,然后发出“山鸡变不成凤凰”的评价。
张得运忍了又忍,本想着忍完这几天就结束,谁知张父查了他的流水,骗他说一家人一起吃个饭,却开着车直接来了三千饭馆。
他哭着说:“他们总是这样,我记得我读初中时,学校后门有一家羊肉汤店,老板和老板娘没有自己的孩子,对我非常好,说我不是坏种,他们知道后,就到店里大闹,指责老板娘对我、对我有特殊癖好……每次我交到了一个还不错的朋友,他们就会用这样的方法将人羞辱一顿,后来我就没有朋友了。”
谢迢迢忍不住唾弃:“真是畜生。”
“不过他们也没占到便宜。”张得运哭完了,又哈哈大笑:“他们折腾我一次,我就大庭广众之下砸一次东西,让他们出出血,也心痛一下。”
谢迢迢心想,傻孩子,看他后妈拿钱出来眼睛都不眨的样子,就知道这点钱人家一点都不心痛,不过这种时候,就不用说出来了。
她轻声道:“你有没有想过,你马上就要成年,他们不一定会给你钱。”
张得运一愣,随即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他最怕被B市的同行知道他泥腿子出身,要是不给我钱,我就闹得他所有朋友都知道。”
“敲诈勒索是犯法的。”谢迢迢垂眸望他:“你成年了,就可以负刑事责任了,当然,我不是说他一定会这么做,但你得做好有一天从他那里拿不到钱的准备。”
“他、他是我亲爸啊!”他本来想说,就算张大毛狠得下心,他爷爷奶奶也不会同意,但想起去年过年时,爷爷奶奶亲亲热热搂着张绍熙的情景,便哑了声。
谢迢迢放柔了声音:“你听我说,趁着你现在还小,还有机会,你把你从你爸爸那里拿到的钱,尽量攒下来,不要乱花,最好用他的钱再请个家教,这个才是你能从他手里拿到,他还抢不回去的东西,等你考上了好大学,找了好工作,成为一个厉害的人,你说他气不气?
张得运轻轻“嗯”了一声,这些道理他一直都知道,却今天才认真听了进去。
他轻声道:“小谢姐,你还记得孙小清吗,就是我第一次来三千饭馆吃饭的时候,走在最后面的紫色头发妹子。”
谢迢迢认真回忆了一下:“是那个跟你长得有点像的女孩子吗?”
“是她。”张得运脸上带了点笑意:“那天从你店里回去之后,她就来找了我,说其实她并不喜欢跟我们天天在外面混,只是她家里人不管她,她每天都很饿,跟我们一起玩,她每天能吃饱,还可以领到一些零花钱,攒下来交学费。”
“那天回去之后,她就跟我说,她还是想好好学习,成为一个能随时买自己喜欢东西的人,而不是一辈子讨好别人,看别人的脸色拿钱。”
他把茄子和米饭拌在一起,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又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
“我最近总是梦到我小学时候,那时我成绩很好,老师和同学都很喜欢我。”而不是现在的万人嫌。
他又夹了一大筷子肉:“我记得小时候家里还很穷,但奶奶每天都会给我零花钱,我一毛钱都舍不得花,攒到二十多块就去书店,买书回来看。”
他突然想起自己买的第一本书,叫《白话聊斋》,谁知道买回来塑封一拆,压根就看不懂,直到好几年后,他收拾东西去B市时,才从柜子里翻出来这本书,一起带去了B市,不过第二天就被保姆丢掉了,说包装简陋,与房间那个带着“贵族”气质的书柜格格不入。
再后来……再后来,他就不爱看书了。
明明是很久远的记忆,但在他的脑中却越发清晰,这段时间,他总是想起考试取得第一名时的成就感,醒来却发现自己是个废物。
这种巨大的落差让他不再排斥学习,反而萌生了一些奋斗的动力,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是怎么开始厌恶看书的,是父亲那一句“底层人怎么可能真心喜欢看书,装腔作势”,也是她后妈一家人那一个又一个轻鄙的眼神。
他感觉自己又重新生出了读书的快乐,同时,对父亲和后妈的排斥愈发深,转变成了他想要考一个好大学的动力。
他将最后一口饭扒进嘴里,下定了决心:“我会好好读书的。”
谢迢迢忙完今天的生意后,将门从里面锁上,锤着肩膀上了楼。
半夜的时候,天空哗啦啦下了一场大雨,她翻了个身,起身去关窗户,却好像听到了砰砰砰的敲门声:“救命!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