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妖塔真正落成 ,还差一样圣物。”
“圣物需灵力充盈,百年不散,足以震慑邪祟。”
“圣物难寻,然上天庇佑我人族,降神女辅佐陛下。她的灵骨,就是最合适的镇妖塔圣物。”
“陛下,不可舍近求远,舍易求难啊!人族已经耗不起了……”
谢谕清跟着宁望尘的视角,亲眼见证了人族忘恩负义,决定杀慕千影取灵骨的一幕。
很快从初入梦境的迷茫和慌乱中冷静下来,谢谕清想明白了许多。
事实上,作为一个梦境中的旁观者,他并不能改变过去发生的事实,多余的情感只会干扰他的判断,让他忘记自己的目的。
看戏者,最怕入戏太深。
妖物营造出这一出梦境,就是想将慕千影困于其中,好吸食她的灵力。
依眼下的情况来看,慕千影不辨真假,人族依照原计划要取灵骨。
所有的一切,都要推动着慕千影走到失去灵骨的那一幕。
他不会忘记刚刚苏醒的慕千影身上那种强烈的杀意和戾气。或许这样强烈的情感,就是妖物造梦想要的养分。
打破梦境的方法,就是阻止慕千影失去灵骨。
可是在这里,他就算被认作宁望尘,也根本无法改变人族的决定。
在鬼哭林里找到慕千影的那一刻,他忽然想明白了事情的关键:
现实中的这个妖怪,是靠着诱惑缺爱的女子增强妖力的。
所以他想要的不是梦中的灵骨,而是慕千影被爱人背叛的恨意。
是了,没有爱,哪来的恨?
慕千影根本就是,喜欢宁望尘而不自知。
思及此,谢谕清捏紧了拳头。
手心传来尖锐的刺痛,他的思绪也更加清明。
如果他可以阻止慕千影爱上宁望尘,是否就算慕千影在梦境里失去灵骨,也不会成为妖怪的养料?
他不顾林子里弥漫的花粉呛鼻,从藤蔓缠绕中找到昏睡的慕千影,想要告诉她打破梦境的办法,告诉她不要去爱宁望尘,告诉她一定要提防宁望尘……
哪知慕千影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告诉他:“她喜欢宁望尘”。
谢谕清只觉一口气憋在了胸中,上不去下不来,竟化做泪水绵延而下。
他震惊地收回手,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似是不可思议:
“我怎么哭了……”
隔着朦胧的视线,一个念头忽然在谢谕清脑海中浮现:
他有没有机会,让慕千影提前意识到宁望尘对她的无情?
哪怕只够淡化一些她对宁望尘的依赖,想必也够了。
于是他收回手,摆出一副冷淡的模样:“你怎么在这儿?”
慕千影疑惑看他。
只见谢谕清冷冰冰的一眼瞥来:
“你不是来处理鬼哭林的妖物的吗?”
显然,宁望尘很少用这样冰冷的态度对她说话。
慕千影愣了愣,才道:
“哦……鬼哭林里的植物会分泌花粉,引生灵流泪。擦掉就好了。”
“至于度朔君,我也已经警告过他了……”
“慕千影。”
谢谕清打断她:“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什么?”
慕千影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
谢谕清板着脸站起来,使得慕千影只能抬头仰望着他。
这冰冷地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他早已习惯,此刻做起来,也只觉得一切仿佛回到了正轨:
“你不需要一直跟着我,去做你自己喜欢的事情吧。”
“喜欢的事?”
慕千影没明白:“我一直跟着你……”
“守护人族,那是宁……我的梦想,不是你的。”
谢谕清借着这个机会,似真非假地问她:
“你来到凡尘界,除了跟着我,就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吗?你这样没有自己的思想,只知道想旁人所想的人,和一柄刀有什么区别?”
他的语调并不激昂,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
“战乱时人人祈求神兵利刃,可战争结束了呢?对我、对人族而言,趁手的刀,终究也只是个可以伤人、也可伤己的工具,不需要的那天,人们只会觉得多余。”
对方的话格外刺耳,纵使慕千影一贯对别人的评价冷漠以对,此刻也有几分震惊:
“宁望尘你……”
谢谕清本想借着机会彻底点醒慕千影。
只是在看到慕千影眼神里一闪而过的茫然无措的时候,谢谕清才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被什么东西刺痛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放缓了语气:
“我的意思是,你是灵仙,拥有强大的力量和独立思考的能力,不是宁望尘的刀剑,你可以赞同他的人生和梦想,但不能依附。”
慕千影将他的话听了进去,却还是说:
“守护人族,也是我愿意做的。”
谢谕清摇头:
“不是那样。”
他微微蹙眉,回忆着史料上记载的宁望尘的事迹:
“两族边界建成后,我会圈禁部分新生灵智的妖族,取他们的妖丹炼制符篆。妖族伤害我族日久,急需平复人心的手段。你可有异议?”
虽然后来的符篆大多用朱砂绘制,但这种夺取无辜妖族内丹的行为确实是人族做过的事情。
三百年来,史书一直对此种行为褒贬不一。
慕千影似是不能理解宁望尘的所做所为:
“你不是说,两族生灵本该平等,为人族争取了生存空间,为何会反过来压榨妖族?”
谢谕清神情平静:
“因为我是人皇。我的立场,从来都是人族的利益。”
“你终究不是人族,你想守护的凡尘界的和平,和我是不同的。”
“所以,去找你自己的路吧……你不能把别人的人生错当成自己的。”
慕千影似是不能接受。
她一言不发,转头离开了。
她觉得心里很乱。
宁望尘心之所向,难道不就是她想要的吗?
助宁望尘建立人界,助凡尘界终结两族战乱,难道不是她生来就要做的吗?
那宁望尘为什么要在和平之后,反伤无辜妖族?
如果强大的一方可以随意凌辱弱小,这和妖皇的所做所为有什么区别?
难道百年千年之后,妖族也得诞生一个神明,助他们重新取得生存的权利吗?
一个莫名的记忆浮现出来:
宁望尘会凭借着结束两族战乱的功德,成为凡尘界说一不二的神明。
可是拥有了立场和私心的宁望尘,还能守护好凡尘界吗?
凡尘界和人族,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宁望尘做的一切,就一定是对的吗?
她了解自己保护了许多年的人吗?
慕千影缓缓走在人群中。
满天绽放的庆祝和平节日的烟火,人脸上都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
许多人不认得她,只当她是个普通修士,有人充满感激地塞给她一盒糕点,街角暗处,同样也有笼子困着的草木小妖,妖力平平,只能在鞭打下开花结果供人取乐。
镇妖塔尚未完全落成,还有些妖物乔装打扮藏匿在人群中,趁机想对人族下手。
慕千影抬手,灵力将那伤人之妖束缚,又划过困妖的笼子,任由草木小妖顺着溪水逃窜远离。
人是复杂的。
弱小和强大、善良与罪恶同时存在。
慕千影坐在一棵远离人群的矮树上,揭开糕点的食盒盖子,取出一块松软的点心咬了一口。
甜得有些发苦。
她蹙眉,不喜欢这种味道。
视野中出现了一双修长有力的手,谢谕清不知从哪冒出来,举着一盘糕点:
“尝尝这个。”
慕千影低头,斜倚着满天月光,只低头看他,并不接过:
“这是什么?”
照亮了谢谕清俊逸五官的月光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清冷朦胧的光晕,反倒让她整个人和这偌大的红尘显得格格不入。
“柚子糖糕。”
谢谕清的声音带着温柔。
慕千影仿佛赌气般:
“什么柚子糖糕,我不喜欢。”
谢谕清似在笑,隔着盘子,叫人看不真切:
“你找到喜欢的东西了吗?”
一道烟火忽而从溪对岸升起,在墨蓝色的夜空中炸开了几多色彩各异的烟花。
慕千影抬头看去,五光十色的火光照映进她的眼睛里,一下子冲散了月光的清冷。
她像是忽然有了生命一般,指着最高最亮的那朵烟花道:
“那朵花瓣最多的花!我喜欢!”
谢谕清一下子愣住了。
他没来的及回头去看那一闪而过的“花瓣最多的花”是什么,只怔怔看着慕千影瞬间变得鲜活的五官。
“砰——砰——砰……”
耳边的一切声音都消弭无踪,只剩下心跳声沉重而急切。
他忽然想到在瑜县见到慕千影的时候,她惋惜没有寒冰玉可吃时候的表情,还有在无渡城的时候,她盯着一盘柚子糖糕双眼发亮的样子……
如果,她的灵骨还在,那该多好啊……
这一刻,谢谕清忽然意识到。
他好像喜欢上慕千影了。
手上的重量一轻,是慕千影从他手中接过盘子,咬了一块柚子糖糕便开始开心:
“好吃!”
“宁望尘!好吃!”
谢谕清的心因为这个名字一下子沉了下去。
他迎着月光,仰头看向她,清俊的眉目里盛满了让慕千影看不懂的复杂感情。
一句叫人听不真切的叹气被微风吹散在溪流中:
“没关系,起码是我知道,你喜欢吃柚子糖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