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千影不知道他的纠结,按着心口灵骨缺失的地方,痛地直抽气。
她看了看蛇群,估计了一下自己的体力,又看了看一旁站着不动的谢谕清,只当他是被这群蛇妖吓傻了。
“谢二。”
慕千影喊他名字:
“我吃的寒冰玉耗干净了,应该撑不了多久了。”
她趴在地上调整呼吸,一面小声道:
“前面蛇太多过不去,一会儿你从背后跑,我替你拦着蛇妖。”
谢谕清看了她一眼,眼睛里情绪复杂。
慕千影没看懂他的眼神。
她屏住呼吸,单手撑着地,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
颤颤巍巍站直后,强行聚了体内最后一点清气,双指并拢,一道灵力打到了身后石墙上,竟真被她打通了一条路。
她面上不显,声音却十分虚弱,背对着他,冲他摆了摆手,道:
“我保证,不会让妖伤害你的。”
谢谕清藏在袖子里的手动了动,他看着慕千影,微微压低了眉眼,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最后还是一言不发,果断转身离开。
直到他修长的背影消失在石墙背后,慕千影才松了一口气。
她支撑不住,朝后蹒跚着挪了半步,似乎随时都要倒下,但又死命强撑着。
“多坚持一会儿,那人族就能跑远一点。”
慕千影在心里想着。
面对着众多妖族,她一张脸俏生生的,看不出多少情绪,似乎已经熟悉了被留下来孤身奋战。
眼见谢谕清走了,巨蟒和蛇群忍不住躁动起来。
它们试探着朝慕千影的方向缓缓移动,发出接连不断的“嘶嘶”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巨蟒显然是修炼已久的大妖,颇有灵性。
被慕千影打伤后,就一直冷静地观察着她的状态。
见她瘦弱的身形挡在石墙上那洞口,是个十足的对抗姿态,便知道了她的态度:
若不能将慕千影除去,便无法追到谢谕清。
半晌之后,巨蟒终于耐心耗尽,双目化作一对儿竖瞳,骤然张开了血盆大口朝着慕千影而来。
纵使已是强弩之末,慕千影也不知道什么叫退缩。
她曾经帮宁望尘应战过无数伤人之妖。
宁望尘只是凡人。
再强的人族,面对大其数倍、妖力强悍的妖族,都是吃亏的。
而修真者毕竟修为有限,没几个能经得起长久战斗后的清气消耗。
她作为灵仙,清气纯粹,更有灵骨吸纳清气,自然就该承担起保护其他人的责任。
慕千影缓缓吐出一口气。
在极端虚弱的情况下独自迎战也不是第一次了。
就算没有灵骨,清气匮乏,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妖族伤人。
除非她死了。
谢谕清步伐极稳。
从小到大的经历让他学会了极好地控制情绪和表情。纵使在逃命路上,他也鲜少露出惊慌失措的模样。
何况现在,身后还有个傻子,分明已无再战之力,还是要帮着他拦住蛇妖。
慕千影……
谢谕清在心底重复着这个名字,而后停在原地。
他从袖口掏出一只锦囊,从里面倒出半块木牌,右手食指指节轻轻摩挲过木牌上的字:
三百年,落木成影,故人归。
从京城出发前,玄隐真人为他卜卦,再次算出大凶的卦象。
事实上,这不是玄隐真人第一次为他卜出凶卦。
自他出生当日起,已有整整二十一年,玄隐真人因着他母亲的情分,多次为他卜算,卦卦皆凶,命带业障。
玄隐真人百般测算,始终无法解开这凶卦,连卦文都无法得出。
仿佛他的命运被牢牢遮掩,以至凡尘中人难以窥探玄机。
反倒是谢谕清自己想的开,只道是“命里无时莫强求”,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他已不记得母亲生前何时将包裹着木牌的香囊系在他腰间,叮嘱他,要将其当做护身符一般日日佩戴。
若非那一日,他偶然撕破了母亲留下的香囊,掉出了这块刻着字的木牌,他便永远不会知道,原来日日佩戴着的“护身符”,竟然另有乾坤。
而玄隐便也不会通过这行语焉不详的刻字,终于能够卜算出他凶卦的端倪。
“此卦甚异,我已测算三次,卦文却次次与木牌刻字一模一样。莫非……这便是天命所指?”
玄隐看着卦文,缓缓推算道:
“水路追兵四伏,陆路必过瑜县。在此处,只怕会遇见你的死劫所在。卦象显示,你注定要死在她手里。
落木成影,三百年,故人归,故人归,三百年……”
玄隐端详着木牌上的刻字,重复了两遍,神色忽而大变:
“莫非是她?”
随后又果断摇头,推翻了自己的猜测:“不可能,绝不可能……”
谢谕清不解:“真人所说,是谁?”
玄隐神色凝重,只看着卦象所示,摇头不语。
片刻后,他将刻着字的木牌郑重交还到谢谕清手中:
“此木牌并非凡尘界所有,你母亲既然留给你,必有她的道理,你需得好生保管。瑜县也最好能避则避。
至于这卦象上显示之人……”
想到师祖的临终所言,玄隐暗暗叹了口气,神色带着几分疲惫:
“但愿是我想岔了。”
“三百年,落木成影,故人归。”
收回思绪,谢谕清将这道卦文念了一遍,于无人处自言自语:
“慕千影,三百年前的灵仙,卦象上注定要取我性命的人,就是你吧?”
他不疾不徐地将木牌塞回了锦囊中,又小心收好。
自从在茶馆外看到慕千影,他就感到了不对劲。
就算这世上谁都看不出来,他作为前任太常寺少卿,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慕千影身上的衣服,正是三百年前的宫廷制式。
而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包括慕千影名字里的“影”字,都让他肯定:
慕千影,就是卦象显示之人。
他的死劫所在。
他不相信什么“能避则避”。
多年的经历告诉他,躲避不能解决问题,只会放大人的无助和恐慌。
这卦象上显示的人如同暗疮,总在背后默默生长,不知何时便会突然爆发。
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将其动向牢牢掌握。
因此,不论是否有追兵,他都是要来瑜县一探究竟的。
就算不能一击即杀,起码也要探探对方的底细。
现实也没有让他失望。
纵使是灵仙,慕千影表现出来的状态也十分奇怪,看似强大蛮横,实则弱点频频,竟在他面前暴露了自己的虚弱。
尽管玄隐的符纸对其无用,但是这所谓的灵仙慕千影,却是个单纯到不能再单纯的傻子,不但看不出他的意图,还要舍身去保护他。
此人若不是个真正的傻子,就是个演技一流的强敌,若是后者,就更不能留她到以后。
于是,尽管他的符纸足够抵抗蛇妖,谢谕清还是按捺不动,依言离开。
现如今,慕千影体力不支,清气溃散,注定丧身蟒蛇之口。
而蟒蛇于慕千影两败俱伤后再来寻他,也必定败于他手中符纸之下。
这对他来说,不正是一箭双雕的好事吗?
谢谕清朝前走了几步,慕千影的那句“我保证”却忽然回响在他耳边。
他的步子猛然定住。
总感觉这话,有几分熟悉……
谢谕清遍寻不得这份熟悉感,只能按住忽然间变得狂跳不止的心脏,不明白自己这份心慌是从何而来。
总不会是信了慕千影的话吧?
谢谕清脸上露出几分嘲讽的冷笑。
信任。
毫无价值的东西。
他怎么可能会信这种不负责任的保证?
他本欲继续朝前走,然而每走一步,心慌感就更加明确,到最后,甚至让他开始感到手臂发麻。
他下意识抬起手,本已经在袖袋中小心收好的锦囊却莫名落到了地上,露出半块木牌。
谢谕清的目光随之落到了“故人归”三个字上,不自觉拧起眉头。
慕千影清气溃散,无法幻化出长剑用以攻击,只能狼狈地躲避蟒蛇的攻击。
好在她身形灵巧,蟒蛇又被她重伤在前,蛇尾长而笨重,几次三番打不到她,只能被她带着原地打转,溅起尘土无数。
不过那些灵智未开的蛇群就不太好对付了。
慕千影躲闪中猛不丁被咬了一口,本以为还能像以前一样很快吸纳清气自愈,没想到没了灵骨以后,蛇毒很快便顺着血脉流到了心脏。
四肢麻痹的感受格外奇特,她躲闪的动作也变得僵硬。
当巨蟒蛇尾再次重重扫过来的时候,她几乎是直愣愣站在原地,被巨大的冲击力打飞,一下子摔到了石墙上,撞翻许多砖石。
这一下比方才从蟒蛇身上掉下来摔得严重多了。
一连好半天,慕千影脑袋都是懵的。
她从地上抬起头,黑莹莹的眸子里倒映出巨蟒的血盆大口,眼看就要将她整个吞没……
一道人影忽然从身后石墙废墟上投了下来,阳光照了下来,刚好将她笼在影子中间。
衣摆划过慕千影手边,光滑的布料带着几分冰冰凉凉的触感,很容易让人想到初春的泉水。
凉津津的,带着沁人心脾的芬芳滋味。
慕千影忽然很想念上清界,很想她出生的昆山,还有那个从不现身的昆山神君。
起码不是这样的凡尘界,入目可见只有蛇群遍地,还要拿她的灵骨去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