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一片寂静,今时月嘴角再一次溢出血来,她慌乱的将血迹擦拭掉,脸色有些苍白,十分可怜。
即使这样,她好似也没忘记常锦先前所问的话,认真中带着一丝委屈:“我没有不服气,只是刚刚有些痛的说不出话来,对不起,常女官。”
常锦掩下眼底的不可思议,看向伶舟祈:“陛下,殿下她……”
伶舟祈对锦全大监吩咐道:“叫太医。”
太医为今时月检查后,说道:“殿下先前在刑狱司时受的伤还未痊愈,内里淤积严重,今日又挨了戒尺,这才受不住。”
今时月眸光一闪,她确实是内伤,不过并不是因常女官这一戒尺,而是体内的茑萝妖藤。
这茑萝妖藤在她见到常女官之时便躁动不安,与伶舟月的白猫那一次不一样,那一次茑萝藤是因感受到白猫的血腥气而兴奋 ,而这一次,是不安,惊惧。
茑萝妖藤不是什么光明正直的灵物,它是妖族邪物,令它感到不安的人,身上定是是带着驱邪避害的至正至清之气。
这位常女官看起来横眉冷对不好相处,没想到是个正直的大好人呢。
常锦也没想到,看起来娇贵的小公主,竟带着内伤挨下自己的戒尺,看来这次是自己看走眼了,她并不像表现出来这般娇弱。
常锦面向伶舟祈缓缓跪下:“是臣的疏忽导致小殿下伤情加剧,臣愿领罚。”她停顿下,看向今时月:“若经过此事小殿下认为臣不配为教习,臣也可自请离去。”
常锦跪的端正,不卑不亢。
伶舟祈将她扶起:“常女官不必如此,你是孤请来的,若要罚你,岂不是连同孤也要一起罚?”
今时月看向常锦:“常女官,若您不嫌弃,请您继续教我宫规礼仪。”
这下不仅常锦,就连伶舟祈也意外的挑了挑眉:“当真?”
他见今时月先前呕血时的可怜样儿,原想着她可能真的不适合这般严厉的教习,现在看来,倒是他过虑了。
今时月弯起唇:“我很喜欢常女官,愿意让她教我。”
常锦看向她,只见她神色认真,一双眼睛十分明亮,毫无半点因被打而记仇之意。
或许是因那双眼眸中的期待,常锦好似变得柔软几分,她垂下头,温声道:“臣,遵命。 ”
接下来一个月时间,常锦为首的五位女官每日卯时准时出现在今时月所在的凌霄阁,日常起居,衣食住行,都一一在旁提点。
大到宫中复杂的人脉与前朝的细则关系,小到今时月几时起身,几时用膳,细致到今时月觉得凌霄阁比刑狱司还要更残酷,最起码在刑狱司不必受到精神的蚕食。
除此之外,几位女官不仅让今时月熟读神庭的礼仪规矩,就连皓月国皇宫的规矩,世俗忌讳也都没有放过。
今时月头顶着上好的瓷玉盘,经过这一个月的训练,今时月行走时头上的瓷玉盘愈发的平稳。
常锦还是一副神情犀利的模样,一双布满沟壑的严肃眸子,令整个凌霄阁不敢喘息,凌霄阁上上下下见到她就好似耗子见到猫一样,做事比之前更加严谨麻利。
常锦拿着皓月国三皇子伏疆的个人喜好制成的书卷,端坐在一旁,视线落在关于伏疆此人的秉性记述之上,深深皱起眉。
“一个色令智昏的草包,如何能配的上我神都王朝的公主。”
她身旁的女官惊诧一瞬,她们做教习之事做了几十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所许非良人之事司空见惯,见得多了也就成了自然。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常锦如此直白的愤而不平。
“和亲之事自古便有,就算那皓月国三皇子是个清风霁月的绝佳公子,公主嫁过去也不会幸福,大人应该明白。”女官将书卷合上,低声说道。
常锦看向今时月,目光里透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悯。
她活到这把岁数又怎会不懂,两国皇室和亲,说道底还是一桩政事,被捆在一起的双方,根本不会有信任可言,能平安度过一生便已是幸事,至于双方人品,是最微不足道的。
或许正是知晓其中苦楚,她才对皓月国三皇子更加不满,这样的人做夫君,连起码的体面也难以维持。
常锦身边的女官叹息一声:“唉,到底是天命难违啊。”
她跟在常锦身边多年,又怎会看不出常锦对今时月的严肃冷厉之下,其实是喜爱的。别说常锦,这一个月来的相处,就连她们也对这个乖巧懂事的小殿下生出了些许爱护之意。
先前听闻要做公主殿下的教习女官时,她们还有些为难,毕竟是天家皇嗣,身娇体贵的,若是真严厉得罪了千金之躯恐是祸临己身,若是不严厉,又怕完不成帝嘱同样难以交差。
可没想到这小殿下虽是娇软懵懂了些,却异常乖巧懂事,真心把她们几人当做老师般敬重,偶尔一两次犯了错被罚戒尺,也只是默默红了眼圈,不曾落泪叫疼,乖巧改正。
小殿下生的这般美貌,又是这般招人喜欢的性子,若是留在神都,定会一世顺遂,安乐无忧。
可偏偏这么好的姑娘要被送去和亲,可不就是造化弄人,天命难违嘛…
常锦苍老的眸子看向窗外,似有惆怅。
天命难违……
第一次听这句话时,还是她与元帅凯旋之时,彼时年少,策马而奔的绝艳少女还为来的及卸下盔甲,便先接到了来自帝族的赐婚诏书。
她一直都知道,元帅想要的从不是什么尊贵的帝后之位,元帅想要的,是策马而奔驰骋疆场,是挥剑披旗迎风而行。
在看到诏书时,常锦以为元帅会用利剑将其斩断,再将来传旨的人揍得屁滚尿流,可元帅没有,元帅接过了那圣旨,泛红了双眼也只叹一句“天命难违。”
从前常锦不懂,明明不愿,为何妥协。
可后来她懂了,王权不容侵犯,战争停止了,利剑也该封鞘。
千百年过去,常锦时常会想,若元帅当初不妥协,剑指神庭,如今世间会不会是另一种光景?那些受强权压迫的百姓,那些被当做筹码联姻的女子,会不会有不同的人生…
常锦回过神来,真是老了,愈发容易想起旧人旧事了……
今时月接过女官递来的书卷,一边顶着玉盘,一边持着书卷看。
看了许久,她嘴角笑意明显:“这皓月国三皇子当真是富贵,养了一百二十八个姬妾…”
过一会,又喃喃道;“有一百二十八个姬妾个姬妾却无子嗣,他是不是不行啊……”
一旁女官忍不住笑起来,常锦也弯起唇角,心里的阴霾被驱散。
一朝公主应该端庄,大方,不该如此说如此露骨之言,可不知为什么,此时却无人训斥她失了规矩。
“殿下就不难过吗?未来夫君是这样不堪之人。”女官问道。
今时月摇头:“没什么可难过的,我不喜欢他,却要成为他的妻子,该难过的是他才对。”
常锦端坐在一旁,握着茶杯的手一紧,明明是天差地别的性子,为何会说出一样的话……
千年前帝后大婚,她也曾问元帅:
“明日便嫁给一个不爱的人,不难过吗?”
“有何难过,我是他的妻子,妻子不爱他,该他难过才对。”
……
过了午饭,今时月再一次将玉盘顶在头顶,步伐平稳而轻快,嘴里默背着伏疆的喜好。
常锦将手中的茶盏放在一旁:“小殿下不必练了。”
今时月将头顶的玉盘拿下来,看着常锦一如既往冷淡的面庞,常锦抬起干枯苍老的手,将今时月两侧微乱的鬓角整理好。
“礼仪规矩小殿下已经学的很好了,三日后,小殿下去神都宗室学庭听学便是。”
神都宗室学庭,听起来是学堂,其实更是齐聚神都王朝各地世家贵族,人情往来,拓展人脉之处。
常锦说完,另外四位女官一致点头,像是商量好一般向今时月欠了欠身:“臣等亦无可教授殿下的了,望殿下时刻谨记宫规。”
她们说完,今时月还未来得及多问关于学堂之事,便已依次转身离去。
今时月看向一旁的春鸢:“这便,走了?”
春鸢将今时月手中的玉盘接过:“是有些突然,不过小殿下,我们凌霄阁终于脱离苦海了!”
常锦几人走出凌霄阁,完成了帝主嘱托的任务,几人面上却无多少高兴之色,反而有些怅然若失。
“小殿下这般乖巧温顺,也不知将来到了皓月国会不会受欺负。”其中一女官担忧道。
“但愿小殿下能在学堂中磨砺的更加成熟些,那里虽鱼龙混杂,可各个都是八面玲珑又眼高于顶之辈,是个不错的锻炼。”
“但愿吧,起初还担心殿下是个不省心的,如今看来这乖巧的性子更令人担忧。”
常锦眼风如寒刃般扫了过去:“神庭之中,岂敢妄议殿下。”
说话的几名女官垂下头去:“是属下多嘴。”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女子的呼唤,常锦几人回过头。
只见今时月跑出凌霄阁,察觉到几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原本凌乱的步伐变得规矩起来,依旧急促。
今时月走到几人身前,气喘吁吁的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常锦:“常女官,给你。”
常锦垂眸看着手中一方崭新的手帕,又听今时月道:“先前我说了要还女官手帕的,这帕子是我夜间抽时间自己绣的,我不善绣功,有些潦草,望女官不要嫌弃。”
常锦瞳孔一缩,绣帕之上绣的是一柄寒锋。
“这段时日我听闻了许多大人往日的事迹,大人非寻常女辈,我思量许久,唯有锋剑配的上大人气质。”
“我时常在想,大人与先帝后,以女子之身破开乱世山河,这是生于这个时代的我想也不敢想的事情,我敬佩,也向往。”今时月说完,眼眸有些黯淡:“不过这些,终究是我可望不可及的,很荣幸与大人相识。”
常锦盯着那绣帕看了许久,眼神有一瞬怔愣。
良久后,她将绣帕叠好收起来,掩下眼底的情绪,面色又恢复严肃:“我们几人还未走,殿下又忘了规矩吗?殿下该自称本宫。”
常锦一板一眼,就连身旁女官都看不下去了,轻轻拽了下常锦的袖口。
今时月像是习惯了她的严厉,她弯起唇角,笑着看她们:“我拿几位女官当做老师,长辈,这声本宫,实在说不出口。”
她说完,双手交握与胸前,端庄而郑重的弯下腰。
几位女官微微动容,这是神都王朝正经的见师礼仪。
“纯安在此谢过几位老师的悉心教导,来日方长,老师的教导,纯安定当时刻谨记于心,不敢忘记。”她眼眸真挚,温软的声音透着坚定。
有两位女官侧过身去,抹了抹眼角。
她们虽是教习女官,教导过许多王公贵族,可没有哪个贵女会如今时月一般,不计较阶级身份,真正把她们当做师长看待。
一个月的时间并不算长,却令她们真心实意喜欢上了今时月。
一想到这般好的小公主要被送去和亲,还是和那般招厌的纨绔,便忍不住红了眼眶。
常锦虚扶住今时月:“天气凉,殿下快些回去吧,记得关好窗子莫要受了寒。”
今时月眼睛有些微红:“各位珍重。”
……
常锦坐上离宫的马车,双目看向那渐行渐远的冰冷神庭。
人人向往的无上神庭,这里是世间权势的顶端,同样也是最为淡漠冷血的地方。
或许在神庭中无数的日夜,元帅的心也被冻僵了,才会思虑过度早早便离开人世。
元帅曾说过,看着那些资质优越却无法修炼的女子,看着这弱肉强食的时代,和愈加专横的帝族,若是重来一次,她或许会后悔那日脱去盔甲。只是那时她深知战争苦难,实在无法让百姓因她再次陷入战火。
拯救一部分人,还是放过所有人,元帅选择了后者。
却把被放弃的那一部分人,连同那个热烈自由的自己,一起困在了死局中。
无上神庭在元帅死后给了她最大的体面与尊重,元帅是这世间人人称赞流芳百世的先帝后,可在常锦心中,她始终是那个以女子之躯救国于危难,平定乱世,迎风怒马的元帅。
如今这世间,表面看起来欣欣向荣,盛世繁华,可内里早已被蛀虫侵蚀的体无完肤,强权至上,那些铮铮傲骨早因被权势变成了一副副贪婪的嘴脸。
常锦从战场上下来的血性,也被这窒息般的无力感侵蚀殆尽,她垂垂老已,体内的热血也凉透了。
可她看出了今时月娇软的表面下那一股韧劲儿,和清澈的眼眸下极力隐藏着的锋芒,这种眼神,让她想起千年前那场弹尽粮绝,四面受敌,不可能赢的最后一战、
那时,所有将士的目光都一样,孤注一掷,向死而生。
常锦不知道这位看起来单纯不谙世事的小公主,曾经历过什么,才会有这样一种令她熟悉的感觉,就因这感觉,常锦想帮她。
起码,给她一个选择的余地,让她知道,女子并非只能修习那些低阶的治疗之术。
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洒在常锦布满皱纹的苍老面容上,她缓缓扯出一抹笑来,脸上的沟壑加深了几分。
她送她个礼物,也不算虚受那小殿下一声“老师”了。
马车已驶出神庭,今时月在冷风中站了许久才回到凌霄阁。
接过春鸢递来的热茶,没有忘记常锦临走时所说的话,她挥退了殿中服侍的宫娥,缓缓走到窗前,看向用来支着窗棱的泛黄破旧的小册,眼中并无多少意外。
拿起那本破旧小册翻了翻,这小册记载着常锦多年前的修习之法。
她唇角微微勾起,这一个月来她对几人事事恭敬顺从,将自己能展现出来单纯美好的一面展现的淋漓尽致,就连攻略伶舟祈的事都先放在一旁,为的就是给常锦留下一个好印象。
如今这世间,女子就算资质优越也只能修习简单的疗愈之术,女子的存在也不过是男人的附属品,关于女子修习的书籍与方法早已被摧毁殆尽,少之又少。
而今时月心中清楚,以她如今的身份,无法寻找那些仅存于世的修炼书籍,最容易的方法,是寻找到一个知晓修习之术的女子。
因为茑萝妖藤的反应,这一个月来她去了解常锦过往与从前,她原本想着,能通过这一个月来的相处让常锦对她多有好感,以后有机会若能从她那里套出女子修习方法便更好了。
令她没想到的是,常锦竟如此轻易的将这修炼之法送给了她。
今时月将褶皱的书角抚平,得到了她想要的,眼底却无多少笑意。
常锦将修习之法给她,是出于一个长辈对晚辈的照顾?还是怕她这个手无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在异国受到欺辱?亦或是单单可怜于她…
可这些都是她所伪装出来的…
今时月看向窗外,她与常锦告别时所说的话,是故意的恭伪讨好。
但在其中,也真实存在着那一丝的钦佩与尊敬。
常锦与先帝后,英姿飒爽的策马封疆的女将军,生于乱世,平定乱世,她敬佩她们浴血而自由,打破世俗女子的偏见。
常锦身上的光明周正,是今时月曾经向往,如今却渐行渐远的东西。
常锦这般磊落而轻易的,将如此珍贵的东西给了她。明明她可以从自己这里得到更多的好处来交换,却只因一念善意,让今时月打从心里觉得自己卑鄙,唾弃于自己的虚假。
常锦和先帝后,她们所做之事,为天下为芸芸众生,光明盛大。与她们相比,她就好像是附啄于庞然大物之上的蚁虫,阴暗,狭小,自私…
今时月突然笑了起来,清澈的眸子染上诡异之色,甜腻的笑声在空旷安静的房间显得格外瘆人。
可怎么办呢,在她的世界里,根本看不到向阳的世间芸芸,被摧毁碾碎的蚁巢才是她的众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