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山路颠簸,我以为夜里又将像往常那样露宿山头,谁知在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腰,一间酒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出现了。
酒家提供的房间一丈见方,一张床,两板凳,蛛网挂墙,霉气隐隐。但我还是比较庆幸的,当你在爬虫满地潮湿阴暗的山洞住过一宿,这种干燥温暖的小空间简直就是天堂了。
我开心地扑在床上滚了一圈,满足地叹了口气。抬头,正对上步杀冷淡却隐携探究的目光,我脸一热,忙理了衣裙,端正坐好,“步杀,你住我隔壁好不好。这样我敲敲墙你就能听见了,我会很安心。”
方才付账之时,掌柜飘忽不定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实在太让人难受了。
步杀默不作声地走到床边,抽了我身下的棉被撂在我身上。他皱眉瞧了一阵,又走出门去,不刻,拎了一床新被,压在我身上。我被包成了个蛹,自被缝中探出脑袋,疑惑地望他。正见他递了小碗给我,道,“喝了。”
乖乖将碗中的汤水如数喝掉,有些辛辣,不太好喝,我苦了小脸,“这是什么啊?”
步杀接过碗,随手搁在一旁,“姜汤。”
“姜、姜汤?”我愣住,“那个……我的感冒,不是……我的风寒早就不碍事了……”
他却不理我,兀自将屋中门窗都锁紧了,又扯了布帘将其中一扇漏风的窗堵实。而后伸脚踢了板凳压做并排,旋身倚墙而坐,以掌风灭了摇曳的残灯。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我看得呆了,直至灯灭,蓦然惊道,“你要睡这里么?”
黑暗中,他的眸子幽如猫瞳,精准地攫住我。我结巴道,“可、可你方、方才不、不是要了两、两间房的么!”
他仍瞧着我,乌闪的眸似折聚了幽色月光。我声音渐弱,“你还……付了两间的房钱呐……”
“早知道……就该只付一间的,多、多浪费啊……”我将被子拉过头顶,闷闷地道了声晚安,红了脸直往被里钻。我是希望他离我近些的,可不带这么近的啊!!!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还对人家有那么点儿小心思,他喵的,今晚是别想睡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被窝里全是我呼出的热乎乎的二氧化碳,两层棉被的威力更不容小觑。我实在是憋不住了,往被口钻了钻,偷偷露出眼来。没有看到那双猫一样在暗夜里散发幽光的眸子,我长舒了一口气,将自己从被蛹中解放出来。
双眼适应了黑暗,隐隐瞧出不远处步杀倚墙而坐的身影。我出神地望着,忽而闻得细小的声响自隔间传来,时而夹杂着几声极低的咒骂。我的心登时提了起来,正要唤步杀,却见一方暗影闪现在窗棂之上。
噗的一声细响,似什么扎破了窗纸,静似入梦的步杀忽而睁眼,运掌成风直袭窗处。窗外一阵压抑的呛咳,不刻,又有刀器折着寒光从门缝插入,挑开了入扣的栓木。步杀顺手拾了什么弹去,栓木重新撞回扣中。门外一声轻咦,插了刀再次欲挑,步杀却又是拾物而掷,生生将那刀身撞飞出去。惊叫顿起,而后一连串闷响,似有重物滚梯而落。
步杀凝了房门片刻,向我看来。我忙合眼,装作熟睡的样子,却觉肩处张开的被角被人轻轻压折了一下。
惊怕,无措,不安,瞬时被棉被中蒸腾的热气冲的一干二净,难以言喻的安心席卷而来,我听着自己的心跳,神思舒宁,渐坠梦乡。
一夜好眠,身心舒畅。懵懵爬起睁开双眼,就瞧见步杀安静地守在床前,姿势一如昨夜未变。他浸沐在晨曦之中,鸦黑的睫倾覆,墨色长发晕着浅金色的晨曦,泛起淡淡的柔和的光。我的脑袋还有些混沌,迷迷糊糊地就伸了手,触上他发顶乱绒绒的碎发,待手下细痒的触感传来,我才猛然清醒,僵住。步杀身子紧绷,蓦然睁眼,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毫不留情地侧身躲避,只是紧抿了薄唇,轻轻皱着眉,瞧着我。我的心情顿时好的不要不要的,立刻识趣地收手,仰脸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甜甜糯糯道,“早。”
牵马离开时,掌柜瑟缩地躲在柜台后,半露的脸上鼻青脸肿,额前还斜着道暗红的刀口子。我紧贴在步杀身侧,对他恶狠狠地呲了呲牙,喵的,叫你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跑去撬老娘的门,活该!
一路上,步杀犹如自带GPS定位导航,白日在山间荒野策马赶路,却总能赶在天黑前寻着或村或镇的落脚之地。有马骑,有床睡,野味小菜敞肚塞,土匪黑店不用防,我油然生出一股步杀在手,天下我闯的豪迈之情。
哎呀,要是能就这样拐带着他一起闯荡江湖,天地为家,四海为院,该多逍遥自在呐!我撑手托腮,歪着脑袋瞧向窗外场院挽袖劈柴的步杀,喃喃自语,“可是……要……从何拐起呢?”
“从他的胃呗!”柳眉杏眼的妇人身着碎花蓝布裙,臂挎竹篮踏进房来,“这男人啊,抓住了胃,就抓住了心!”
我的脸蓦地烧红,讷讷几声,道,“王嫂子,谢谢你让我们在此留宿!”
“嗨,谢什么呀!这儿穷乡僻壤的,大半年都瞧不见个新鲜面孔,如今来了贵客,还是这么个水灵灵的娇姑娘,能不好好招待么,”她扭头瞅了眼门外,又笑,“别瞧你男人面凶,人倒是实在的紧,这镇子里来的,可少有像他这样肯拉下脸来搭手帮衬的哩!”
我的脸几乎要沸了,“他、他还不是我、我、男、男……”
“哎,就是了,就是了,”妇人将篮子撂在灶上,趴在地上翻箱倒柜,“这么水灵的姑娘,又有嫂子帮你,还怕拐不住个臭男人么!”
她翻出个竹编的屉笼,大笑,“有了,就它,保管你一招制敌!”
我不自在地扭了扭衣角,“这是……做什么的啊?”
“蒸包子啊!想当年一打子黄花闺女追在你王哥屁股后头跑啊,又是手帕又是玉佩的。结果呢,你嫂子我一露手,一笼大肉包子吃的你王哥差点连舌头都吞了,当场就把他拿下了!”
“真、真的么?”
“那是!”她面有红光,挺了挺胸,“祖传的手艺,一般人我可不教他!学么?”
“学!”
我兴奋地转身就跑出门去,奔到步杀身边,欢快道,“步杀,步杀,你饿了吧!一定饿了吧!”
步杀劈柴的动作一顿,看向我。我不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灿烂笑道,“那你等着啊,我给你蒸包子去!”
话音方落,我便被快步赶至的王嫂一把扯住衣领,就往灶房拖去,她一边掩面一边小声嘟囔,“哎呦我的姑奶奶哎,军情都被你暴露完了,这仗还打个屁呀!”
“……”
洒了面,打了碗,翻了馅,呛了烟,烫了手,发尾还烧焦了一节。我顶着满脸花白的面粉,瞧着满笼歪七扭八,干瘪塌陷的大肉包子,欲哭无泪。
王嫂呆了呆,忙拾了双筷子去挑包子,“不怕,不怕,嫂子帮你整整形儿,再摆个花样儿,就好看了!”
结果她筷尖方触上包子,包子就流了汤露了馅。我小脸一皱,眼中盈泪。
“别急!别急!均几个嫂子包好的,充充门面就漂亮了!”她忙又将自己蒸的包子夹了几个放入我的笼屉,动作一僵。
有句话,叫做,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一只只白胖圆润的大肉包往那儿一搁,我包的那就是漏了气扭了形的烂柿饼子啊!
王嫂挠了挠头,试探道,“要不……嫂子蒸的这笼让给你!”
我几乎要泪奔了,别人包的和我自己包的,能一样么?能一样么?可这包子丑的,我自己都嫌弃呐!
“婆娘,晚饭还没好么,我跟小兄弟……”王哥掀帘而入,步杀随在他身后。他乌色的眸落在我的脸上,微微一怔。我忙抹了抹脸上的白面,低头,错过了步杀双眸的幽幽沉光。
王哥探头瞧了瞧,“嘿,这包子包的,还真好辨……呐……”
王嫂一肘子捅过去,王哥滞了滞,扭头招呼步杀,“来来,别客气,敞了肚儿吃,管饱!”
我偷偷抬眼,只见步杀鸦黑的睫低覆,垂眼安静地看着屉笼,热气萦绕,我瞧不清他的表情,只知他看了许久后,伸手提了只干瘪怪异的包子,送入口中。
我的心扑通扑通直跳,紧紧盯着他,他咀嚼几口,亦抬眼,对上我的视线。我启了启唇,声音低哑干涩,隐隐透着一丝期盼,“好、好吃么?”
步杀望着我,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他鸦睫一颤,淡淡道,“不好吃。”
我喉间一梗,又是尴尬,又是委屈,眼泪轰地就涌了上来。王哥忙伸手捞了一只,打圆场,“待我来尝尝!”
他话未落,步杀却又提了只怪异的包子,送入口中。我愣住,四下安静极了,只见他一只一只,从容不迫地往嘴中送着包子,认真地咀嚼。我小跑着凑到他身旁,眨巴着眼睛,又问,“真的不好吃么?”
步杀抬眸,颊中塞着包子,有些鼓鼓的,他眉头轻蹙,“咸了。”
我破涕为笑,“那我下次少放些盐!”
直到屉笼中的包子减了大半,步杀才道一句,“饱了。”
瞧着他吃我亲手包的包子,我的心都要飘起来了。狗腿地跑过去,在他身旁绕来绕去,“会不会很噎,要喝水么?嗯,都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啊!喝完水咱们就去散步吧!去散步吧!去散步吧!”
他随手拿了个白胖的大肉包,塞入我叽叽喳喳闹个不停的口中,皱眉,“先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