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晨曦穿透树林,聚光成束,打在晶莹染露的草丛。我颤了颤睫,在步杀怀中醒来,抬眼,乌黑的眸子明澈如镜,正落在我的脸上,见我睁眼,迅速侧向一旁。我想起昨晚,自己心窝透凉地看着他俯首诺“是”后,说的最后一句话。

“步杀,你能……抱抱我么,就……一下,也好。”

他果然……唯命是从,恪尽职守。

失神之际,步杀松了手臂,起身。温暖干燥的体温抽离,突如其来的晨风染了寒露的湿凉,让我打了个哆嗦。他径直走到河边,抽刀刺鱼,杀洗,生火烤了,递给我,例行公事般,淡漠如水。我怔然接过,没有一点食欲,咬了一口便放下,抱膝坐在河边发呆。

为什么……他明明顺从地听了我的话了……我却,更难受了……

见令如见主啊……可我想要的,不是属下,更不是遵命呐……

越想越难受,我捂上胸口,冲动地想要把牌子扔掉,却又万万舍不得,纠结来纠结去,纠结的自己心都疼了……做点什么……让自己分分神吧。不自觉地,就想起了那个被兵潮淹没的军师,真的……很对不起他啊。他因为我而被恶人诬陷,他的兄弟也几近阵亡,有谁来替他收捡尸骨,祭奠送行呢?

我爬起来,在河边跑来跑去,挑捡了两块儿小腿粗的短木抱在怀中,撕了裙摆将它们绑成十字架的形状。刨了坑,想了想,又捡了几块拳头大的石头,摘了些花草,小心埋了。最后,用手堆了个小小的土丘,将十字架竖在上面。

步杀沉默地瞧着我所做的一切,乌眸淡转。我向他借刀,他不动。我吸了鼻子,情绪低落,“那你帮我在木头上,刻几个字吧!”

他垂目,立了片刻,抽刀,递给我。我笨拙地握了刀,在木头上刻画。刀刃锋利,我把握不住力道,一笔直削到底,差点儿将自己贯栽在地。步杀皱眉,伸手,稳在我的手背。

我心脏倏而露跳一拍,悄悄抬眼,他面冷如常,我忙低头,将注意力如数放在短木上,一笔一画地刻写。

恩公,军师之墓。

“你……好走……”

我垂首哀叹,神色萎靡。将只咬了一口的烤鱼祭在墓前,又堆了些黄白色的幽香花朵。

低气压整整持续了一个早上,中午的时候我也沮丧着脸,没怎么吃东西。步杀看向火堆上架着的整条烤鱼和大块蛇肉,视线缓缓移落在我耷拉着的脑袋上,黑眸乌色暗转,突然抱起我,纵身而跃。

高耸的军营大门近在眼前,我们隐匿在灌丛中。几个小兵行色匆匆,往返奔走。

“将军有令,速速捉拿左副将回营!”

“甲丙庚分队,携骑兵二十,全力搜寻女子下落!”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我压低了声音,有几分惊慌,“你不能……你不能再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

我伸手就去掏牌子,步杀却点上我的穴道。将我藏好后,他脚下一点,身影如魅,踩踏着树枝就翻进了军营的高墙。只一盏茶的功夫,他扛了一人在肩,飞跃而至,单手捞起我纵身离去。

直至再次被他放下解开穴道,我还有些恍惚,他将人扔在地上,横指敲在他脖间,那人呛咳出声,我愣住。

这不是……

“死掉的军师么!”

军师也看向我,原是迷茫万分的脸上,先是惊诧不已,而后又露出“………………”的神色。

“抱歉,在下还没有死掉。”

“没有死……”我喃喃低道,“没有被枪戳死,也没有被人踩死……你……没有死……”

军师,“…………”

我眼睛蓦地一红,哇的一声扑抱住他,哭道,“呜呜呜,你还活着!太好了,你还活着!”

军师,“!”

怀中瞬而一空,步杀拎着那军师的后领将他提至一旁,松手。军师跌滚在地,爬起来,一脸草屑泥灰,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同样面无表情的步杀,“请不要,这样对待一名伤者。”

步杀冷漠移目。

“噗嗤——”

见他还好好活着,虽然身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却还是有力气与人玩笑的,我心中一阵轻松,总算有了笑容,“恩公,谢谢你昨日出手相助,救命之恩,定涌泉以报!”

军师闻言看向我,沉默稍许,忽亦笑了,“报恩便罢了,只是在下心中尚存疑惑,还望姑娘告知!”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姑娘与这位……究竟是何身份?”

“我是北瑶光啊,我昨天就跟你说了,”我道,又看向步杀,有些底气不足,“他……他是……是我的侍卫。”

军师面露惊诧,半晌,才道,“风将军今日已经回营,一直派人在寻找……姑娘,姑娘不如与我一同回营,风将军曾有幸一睹凤颜,定能为姑娘正身清名。即便有所误会,风将军为人和善,也绝不会为难姑娘的,姑娘若有任何难处——”

“我不回去!”我面色微变,扭头就去寻步杀,攥住他的衣袖,“我只要他,他会保护我,我不要正什么身清什么名。”

“姑娘……不相信我们么?”军师眸光闪了闪,又道,“还是姑娘连我也不信?”

“我当然信你,”我低头,小声嘟囔,“只是……你昨日……被人打的……落花流水呐……”

军师,“……”

步杀,“……”

军师满脸黑线,“我乃文职,自不善武!”

“可是……你在军中好像也没什么威信啊,人家一呼百应,你就……就一小撮……”

“我初调风毅旗下不过七日,就已笼络了近二十亲兵生死交付,已经很厉害了好么!”

“哦。”

“哦???”

“不是,那个……主要是我自己名声不好,竖敌也挺多的,昨天是左副将,明天就指不定是什么右副将上副将下副将的了。我还是不要往人堆里凑了……”

军师,“……”

“还有……”我吭哧了半天,实在是找不出话说了,只道,“那个,恩公你没事儿我就放心了,你一定要好好养伤啊,那个……我会报答你的,但现在就……先告辞了啊……”

我拉了步杀要走,只怕这军师执意将我领回去,步杀就要离开了。忽而想起一事,忙又道,“对了,恩公,我在河边给你立了衣冠冢,你伤好了记得去把它刨掉啊,不吉利的。”

军师,“……”

“嗯……就在河边呢,杵着木架子的小土丘,还有些祭品,应该不难找的……”

“是……姑娘身后的那个么?”

我扭头,见到自己亲手立的十字架,“啊,还真是呐!”

他以掌抚额,却又失笑,“ 方才见是新坟,我就想问了……不曾想,竟然是自己的坟冢啊……姑娘的动作……还真快……嗯,那条鱼……”

我,“孝敬给恩公的!”

军师,“…………”

“啃了一口的……鱼?”

我微惊,对手指,“那个……我亲身试鱼,专门挑的肉质最肥美,味道最鲜嫩的那条,给恩公!”

军师,“……”

“恩公,我们真的该走了……虽然这么说很不好意思,但我真的不想被那什么风将军给捉回去,还得麻烦恩公自己走回去了啊!我们先跑路了,恩公你身上有伤,记得走慢些……我们,也好跑的远些。那个,青山绿水什么的,恩公,告辞。”

我郑重地给他鞠了个躬,拉了步杀跑路。军师面色呆滞,忽而蹙了眉尖,终似头疼般捏了捏鼻梁,见我走远,轻叹一声,无奈地笑了笑,告别似的冲我的背影轻轻摆了摆手。

我无意间回头,正瞧见他的动作,他脸色瞬僵,我忙扬了笑容,也冲他遥遥挥手,“再见啊,恩公,我会想你的!如果我顺利回去仍是公主,你也还没有阵亡的话,我会给你加官进爵封赏厚禄的!”

军师,“………………”

“步杀,步杀,你瞧见恩公的脸了么,那小表情千变万化丰富至极啊,当真是个有趣的人……”

呐……

我止声,恩公很好很有趣,但步杀却很冷很奇怪,他目色复杂地凝着我面上的笑,脸冰的吓人,眸子黑至深处,似苍山夜雪草木成霜。我笑容顿失,垂头,低低讷道,“步杀……我真的不是故意不去北辰驻地的……也不是故意要一直拖着你的,只是……只是……我真的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在明在暗亦敌亦友,却时时刻刻都算着要取我的性命,我真的……怕极了……”

我轻轻扯他的袖子,“步杀……我只信你,你别丢下我……”

步杀怔然,眼中冷凝的乌色弥散,别开脸,“我,护你回宫。”

“我不回宫,”我一听,顿时急了,“回宫他们定会要我去和亲的!”

“那便回大营。”

“可他们也会把我送回宫的啊!步杀,我不回大营,更不要回宫,我不要你走,我不要和亲不要嫁人……”

他垂了视线,身侧的手掌屈握却又松开,抬步就走。

“呜嗯,你不要走,”我追上,攥着他的衣角,鼻子一酸,道,“好……都听你的……我们……回宫……”

反正,以我们的脚程,我再拉一拉后腿,好歹能拖个十天半月的。我,总会想到办法的,而且就算真的不行,我好歹还有牌子啊,虽然不怎么愿用,但,只要他不离开……

耳边忽而响起哒哒的马蹄声,我扭头,脸色蓦僵,那个撒蹄子向我们狂奔而来的货,不会就是作夜步杀赶走的那匹黑马吧……

妈蛋,它是怎么找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