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的沉默中，水滴入池的回响犹为刺耳。
我紧紧咬着唇，垂下了头。
“咦？”小娃娃好奇的声音传来，“你不求他带你出去么？我是不会阻拦的哦！”
我侧脸，唇咬的更紧。心口股股酸涩的热潮冲喉直上，我拼命地压抑，却怎么也压不住，打嗝般抽吸哽咽起来。
这一抽，就跟抽疯了似的，根本停不下来。
“你在哭么？”小娃娃在我面前蹲下，眉头拧成一坨，“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哭的这般难听，和……丑的女人……”
小……小屁孩，你以为……以为……老娘爱这样么……没见老娘这么努力地在……忍……忍着么……
身旁冷风又起，我惊的缩头。脆鸣蓦生，我只觉手腕、胸前紧缚的铁链骤然脱落，身体失去支撑滑坐在地。眼前，是一双粗布皂靴，我茫然地抬头，看到了一袭黑衣下的冰冷容颜，以及，那尚未收回的长刀锋利的芒光。
希望在心中渐渐燃起，我仰着脸，紧紧凝着他，颤抖着睫毛，“你、会、会送我出去的，对么？”
墨玉般的乌眸似一瞬幽黑，却又在下一瞬淡如平湖古井无波。他随手丢了个东西在我怀里，便又踏石跃离，重新隐入一方黑暗。
我拿起怀中的东西，是个带塞的青瓷小瓶，凑近鼻尖，药香隐隐。我登时恼了，抓起瓷瓶就向他的方向扔去，“这算什么！有本事你带我出去啊！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啊……”
我手下无力，瓷瓶只飞出寸许，便落入污池之中，带起的猩红液体溅上我的裙摆。我伸手去擦，瞧见那只肿胀青紫的手，又糊了视线……
我静静地抱膝坐在池心的石头上，眼巴巴地瞧着头顶岩洞之上敞开的洞门，瞧着那里透入的光束移转，暗淡，直至一片漆黑。
暗影之中，步杀身形微动，鬼魅般跃向洞门，闪出门外。我下意识地起身，盯着那洞口，却许久不见他返回。四周的火把燃燃，映红了整个溶洞，将污池中的猩红液体衬的更加诡异。我开始不安地在石头上来回踱步。
“你又怎么了？”蜷在突石上打盹的小娃娃一个哈欠，睁开大眼。
“我……我怕……你与我说说话！”
“怕什么？”小娃娃用手支起脑袋瞧我，“哦，对了！这里可是血池，当然要怕了。”
“……”
“姐姐，你四周那池水，可是真真正正的人血哦！”
“……”
“他们擒了俘虏或叛徒，都是吊在你头上那个位置来放血的。”
“……”
“在脚脖子的经脉上划上一刀，血就咕噜咕噜顺着流出来了，约摸着一天一夜，就放的差不多了。这时候，我就挑那些皮相好看的，剥了面皮，制我最喜欢的人·皮·面具……对啦，若是这血池里有冤鬼的话，可都是干瘪的干尸鬼哦，还有那没了脸皮的无面干尸鬼哦！”
“够、够了！你还是闭嘴吧！”
“咦，不是姐姐要我陪你说话的么？哈哈哈哈——”
感受到了来自小屁孩儿的恶意嘲笑，我赌气，幽幽道，“你敢低头瞧瞧这血池的倒影么？”
“瞧它做什么？”
“我听人说过这么一个故事，在深山野林中有一户人家。一天，夫妇俩吵架，丈夫一气之下就把妻子给杀了，埋在后院。然后他开始担心，一会儿出外玩耍的小儿子回来不见妻子，问他要娘亲，他要怎么办？可谁想，儿子回来后竟反应如常，不问亦不闹。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了十来日，一向离不开娘亲的儿子竟然从不要找娘亲，更不哭闹。又过了十日，丈夫终于忍不住了，问儿子，‘儿啊，这么些天不见娘亲，你不想她么？’。‘娘亲就在这里啊，为什么要想呢？’儿子开心地望向呆愣的父亲，又道，”我故意压低声音，学起小孩子无辜的语调，“不过爹爹，为什么娘亲总是骑在你的脖子上呢？”
“……”
“……”
“你……”我看向有些呆滞的小娃娃，以气声轻道，“难道不借着这池影数数，自己的脖子上……骑了几只么？”
小娃娃眼睛蓦然睁大，小手颤抖一下，却又紧攥了小拳头，瞬间移至我面前，伸着脑袋道，“那……姐姐替我查查……”
我脚底一凉，被他认真的模样吓了一跳，却仍硬着头皮，抖着食手在他上方指点，颤声数道，“一……二……三……”
小娃娃的瞳孔一点一点紧缩，一阵风起，他“啊——”的一声大叫。我大惊，也尖叫出声。
“你叫什么？”
“谁让你先叫的！”
我跟他大眼对小眼，突然十分有默契地一起抬头，一只只赤·裸·惨白的足在头顶随风晃荡，我瞳孔一缩，伸手去指其中一处缺位，“那、那里，怎么……好像……少、少了一具……”
小娃娃声音亦有丝颤抖，“我、我记得昨日挂、挂上去的时候，还在的……”
“啊啊啊啊——”
“呀呀呀————”
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他惊叫着跳进我的怀里，我抱紧他又叫又跳。
黑影一闪落地，我尖叫几声，待瞧清来人，忙激动地抱着小娃娃就冲了过去。我们一人搂住他的一只手臂，语无伦次。
“少、少一具，尸体少了一具！！！”
“昨个儿还见他们亲手挂上去的，就在刚刚，就在刚刚，不、不见了！不见了！！！！”
步杀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与小娃娃一眼，抽出手臂，一手一个将我们拎至一旁，伸脚踹出具干瘪的尸体，骨碌碌滚到我们面前。
小娃娃， “……”
我， “……”
“嘁——吓死小爷了，还以为他自己跑了呢！”
“还好意思说，是谁亲手解他下来吓我，竟然连自己都忘了……”
“那还不是因为……”
小娃娃的声音戛然而止，瞧向我身后上方。我缓缓扭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直直对上洞口旁，一张黑的不能再黑的脸。
我打了个激灵，忙低头去寻散落的铁链，重新缠回身上，张开手臂，紧紧靠在十字木桩上。
“玩儿的很开心？嗯？”那人慵懒开口，声音却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忙摇头，“不、不开心！痛苦的要死！”
“可惜，你开心了，本公子就不开心，怎么办？”
喂……能好好听人说话么……老娘一点儿都不开心啊……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突然将目光转向小娃娃， “滚上来！”
小娃娃利索地滚了上去，被那人一把揪住后领，提溜出去。
那二人一走，洞中便是诡异的静默。步杀自怀中取出荷叶包裹的白面馒头，放在我的脚边。稍顿，又取出个青色小瓶，亦摆在我脚边。
“我不要！”我扭头，声音渐低，“我只想回家……为什么不能送我回家……”
“好歹我也算救过你的性命啊，我还对你……你就当一报还一报也好……放了我吧……”
“主命，如山，”我猛然抬头，他垂眼看着我的裙摆，我瞧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冷漠道，“莫要，惹怒他。”
“惹怒他？到底是谁惹谁！我们连面都第一次见，他不由分说就用铁链子把我拴起来遛，还踩断了我的左手，还要把我丢去喂狼，最后还把我扔在这么个鬼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好歹一介柔弱女子，怎么受的起这般——”
“柔弱女子？”男子不知何时返回，随手就将提着的小娃娃凌空丢了进来。小娃娃在空中翻了个跟头，险险落地，退至一旁。
我立刻噤声，悄悄移了身形，用裙摆遮挡住馒头与药瓶。
“你挡什么？”男子挑眉，慵懒道，“你道是没有本公子的命令，他有那狗胆解开锁链，给你馒头与药品？”
我身体僵直，良久，低问，“为什么？”
“本公子说了，有更好的办法，来折磨你这恶妇……你可得撑住了，咱们，慢慢玩……”男子轻呵一声，“而且，你痛苦的表情，对，就像是这样，本公子看了，着实是开心！”
我低头，刘海遮住了表情，而后席地而坐，抽了裙子底下的馒头，大口大口啃食起来。
“……”
“……”
我吞了几口，向那男子摆摆手，含糊不清道，“谢了，下回记得稍加点儿盐和辣子，味道淡了……”
男子沉默，忽而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我口中咀嚼立止，扬手就要将手中剩下的半个馒头扔出去，却又生生停住。我用衣袖狠狠拭了拭眼睛，又将馒头塞进嘴里。喵的，留得青山在，总会有柴烧！吃完馒头，我回头问步杀，“有水么？”
步杀跃至我身边，递给我个竹筒。左手不方便，我用右手攥着竹筒，直接上牙咬开塞子，咕噜咕噜猛灌起来。终于吃饱喝足，我取过青瓷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忍着剧痛，将药膏涂抹在右手上。
手中的瓶子被人抽走，步杀在我身旁蹲下，接过我的左手，抚指按上，蓦然，一阵拆骨的剧痛，惊叫声中，步杀已将断骨复位，原本肿胀的手登时小了大半，指节亦能微微活动。
我低垂着眼眸，心中触动，缓缓开口，“幼时，我家邻旁住了个小哥哥，鼻涕邋遢又爱欺凌弱小，实在是讨厌极了。可是那个讨厌的家伙却养了只漂亮的小狗。那小狗聪明的直通人性，还特别听话。他高兴了就放小狗去咬别人家的小孩，生气就对小狗又踢又打。”
“有一天，他又想了新的点子，把小狗丢进淤泥池子看它游泳。淤泥里怎么游呢，小狗被困在里面，任他大声吼骂还是用石头砸，都寸步难动，只能嗷嗷惨叫。那家伙最终觉得无趣，又嫌泥潭子脏，就丢下它回家吃饭去了。漂亮的小狗多的是，他再买只更聪明更好看的便是。”
“可是我不忍心啊，我踏进淤泥里，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小狗救起来。弄脏了衣服，回家就被大人狠狠揍了一顿，连晚饭都没有吃上。”
“可是我还是顶着父母的责难与打骂，将脏成一团泥的小狗留了下来。”
“我替它洗净污泥，我为它治好伤口，我把自己的食物分给它，带它晒太阳，还让它睡在我的小木床上……我将它养得比以前还要好，还要漂亮。”
“可就在一天，那个讨厌的小哥哥突然出现，吹了声口哨，那小狗就头也不回地随他而去了。当时，它嘴里还叼着我刚给它剥的红薯心呢，摆着尾巴献宝似的放到那家伙的手里。那家伙嫌脏，叫骂着踢它，它却爬起来，摇着尾巴继续追……只是，再后来，那家伙身边的小狗仍是很快就换了，原来那只，我再也没见到过……”
“你看，小狗便是这样，不论好与坏，只认主与仆。或许是可敬，却更是可悲。它本性如此，看不明白，也逃不过……”
“可是，步杀，”我缓缓抬眸，目光坚定，“你，是人啊……”
“……”
“……”
我类个大操！老娘如此引典据实鞭辟入里深刻入髓的引导，人呢！！！
“姐姐，”小娃娃歪着鼻青脸肿的小脑袋与我对视，叹道，“你太啰嗦了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