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祜、尹斯年、闻人墨三人的组合格外招人耳目。
但他们溜得快,核舟方一降落开门,不等他人反应,三人就冲了下去。
本次研学历练的地点是中周边界,但唯独他们三人选了未经开发的桃源山作为目的地。
为了防止陌生区域墨家信号塔未覆盖而使尺素失去信号无法联络外界,在山脚发现异象的第一刻,他们三人便分别向各自的师尊发送了定位,并表示如若三日未跟进后续,请直接派人营救。
作为今年医家唯一参与历练的关门弟子,文天祜的师尊季祈安对她的动向关注得很,收到消息不仅秒回,还叮嘱她不要太摆也不要太过火。
虽说组队时瞧着不着调,但这俩确是实打实的世家子弟。
若是出了事,按照南齐越尹家、长陵闻人家两家传闻中的疯劲儿,说不准这座山都能被平夷了呢。
文天祜心想,这次跟着尹家大少爷、闻人家次子,想摆很难;而有她在,想死更难。
当然,他们选择这处人迹罕至的荒山也并非文天祜的一时兴起。
最初的原因,其实是他们路过时,在山脚处寻到了几张阴阳对调、气息逆行的窥探符。
若单只是窥探符倒也没那么稀奇,只是气息逆行的窥探符……
尹斯年着实没见过。
闻人墨哂笑他:“怕不是你学艺不精?”
“非也非也。”尹斯年摇开扇子,悠哉悠哉地踱至前方。
他那把扇子合起来时形似法家戒尺,展开则是典型的黑纸扇,扇面还用草书洋洋洒洒写了四个大字“天生我才”。
“诺,看到我这自评了吗。”
尹斯年笑眯眯地摇着扇,微凉的风拂面扬起他未冠及的发丝。
“符箓作为各家均有涉猎的经典我还是挺擅长的。”
杂家最显著的一个特征便是:——杂而不精。
号称“万家之家”的杂家,什么都学点,但什么都不精。
故其评价两极分化,有人追捧亦有人鄙夷。
像尹斯年,他虽作为杂家子等弟子,实际上儒、墨、道、法、兵五家他均有涉猎。
且尹斯年此人也是怪,掌握程度最高的不是杂家本身,而是儒家。
这也是为何他的本命武不是杂家的钱币类,而是儒家的纸砚类。
当然,以组队那时的表现来评判,文天祜觉得也不排除一些荒谬的可能。
比如,尹斯年只是单纯认为折扇更为潇洒自如。
“‘阴阳对调、气息逆行,敛气倒施、内修于行。’若我未记错,按照吕老记载,这是魔族的手笔。”
吕老,全名吕三一。作为杂家大成人物,吕老著有《春秋纪实录》,这本书堪称“千年前的百科全书”。
因为多是千年前的记载,到底是跨越了一个时代,书中某些内容早已失传或被推翻。
但即便其他不可考,魔族作为千年之祸,有关于这一族的信息却一般不会有误。
毕竟没有哪位大能,会在这种事关人族危亡的关键信息上作假。
尹斯年阖上黑纸扇,他的气从指尖流入漆木扇头,最终化为一根根细线。
这些丝丝缕缕似有生命一般缠上窥探符,完完整整地将其封入轻如薄翼的透明气线中。
收好封好的符箓,尹斯年正色不少:“这魔境界不低。”
文天祜接过尹斯年塑封好的的窥探符。
这符看着与其他正常符箓无甚区别,只有仔细探息才能发觉其中不对。
因为气息逆行、阴阳对调,无论怎么看,这都与人族制作符箓的原则相违背,与史籍中对于魔族符箓的记载相吻合。
若是脱离符箓本身,去寻找制符的魔,那文天祜脑海中首先跳出来便是,魔族八疫神之一的——「邪方便」。
她抬眸,重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将符箓还予尹斯年手中,文天祜问道:
“我们三人联手,有把握吗?”
尹斯年与闻人墨对视一眼,摇头。
他们距离魔的时代已经太远、太远,谁也不知道真正的魔族实力如何。
若非近百年来封印魔族的「盟石」期限迫近,人族也不会如此紧张。
「盟石」作为唯一的非人力灭魔手段,百年前稷下之约签订天地诸国各分一枚。而“盟石联盟”重启也就是最近两年的事,多年来人与人的斗争早已取代人与魔的混战。至于人与魔的混战,还要追溯到千年前的天地间。
当时魔族除了一位魔尊,还有八位能力特殊的魔,他们被称为“八疫神”。
「八疫神」顾名思义有八位,分别是「邪见」、「邪思惟」、「邪语」、「邪业」、「邪命」、「邪方便」、「邪念」、「邪定」。
这其中,死亡记载在册的有三位,符箓大家、桃李天下的「邪方便」便是其一。
文天祜并未透露自己的猜测。
有关「八疫神」信息在她的神魂中虽有记忆,但她许多记忆已模糊不清。
因为意识浮沉多年,不是沉睡就是轮回,还莫名其妙缺少了第二世的大部分记忆。对于任何猜测,文天祜都没有信心完全肯定。
再者,「邪方便」的身消神殒毋庸置疑,但他拥有弟子却是无任何记载的事情,她一个千年之后的人族小辈的话,又有谁会相信呢?
她如今能做的,便是只能追上真相,以证实或否定那些猜想。
“追不追?”三人大眼瞪小眼。
尹斯年清了清嗓子:“我觉得可以追。”
闻人墨不置可否。
三人斟酌半天,但最后拍案决定权交予文天祜。
文天祜双手一拍,即刻决定:“我们追!”
于是在小队队长文天祜的指挥下,三人做好路线留存,跟随窥探符中的残气拾级而上。
文天祜一路贴着地面御气。
桃源山真是比她想象中广袤,多年来中周都未进行开发也挺稀奇。
崎岖半程,直至乔木远去、灌丛与荒草绵延至视线尽头,一条细长涓流从一面高耸厚实的石墙后延伸,窥探符在此戛然而止。
——这是到了。
尹斯年、闻人墨两个有本命武的家伙,自觉放出气刃斩断长有半腰高的杂草,清出可容一人通过的小径。
没有本命武的文天祜,则开始翻找其芥子袋。
文天祜多年前便发现自己无法持剑,准确的说是无法使用兵家的任何武器。
询问文兰因,文兰因双指岔开,分别指向女儿那对尤为灵动的眼眸。
她笑道:“天道是公平的,这也是天赋带来的代价。”
一切的问题,最终还是落脚在了「重目」上。
——文天祜的「重目」限制了她使用任何普世意义上具有“杀意”的武器。
别说本命武了,文天祜拿把菜刀都使不出劲儿来。
所以在询问组队原因时,文天祜那样坚决地要求自己领队。无论何时,选择权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来的好。
既无法与自己的双眼沟通,亦无法为了武器自戳双目,文天祜只好另寻它径。
她常奔走于农家百谷园与医家百草苑之间,久而久之芥子袋里便常备着各式农家农具。
翻找片刻,文天祜从师姐所赠的芥子袋中掏出一把割草用的镰刀。
在这种杂草丛生的荒野,农家的镰刀用着格外顺手。
长镰刀握入手中,文天祜这才正式开启重目,自上而下地扫视着这方人迹罕至的小天地。
医家「重目」,一重“仰观象于天”,二重“俯观法于地”,三重“中观万物于人及鸟兽之文舆地谊”。
——“近取诸身,远取诸物。”
在「重目」的领域内,只要神魂弱于文天祜,弱点由她探知。
重瞳环顾四周,视线中三人一切正常,并无“弱点”提示。
关闭重目,文天祜表示附近并无偷袭埋伏。
“暂且安全。”
说罢她率先迈入小径。
闻人墨微微颔首,尹斯年紧跟其后。
他们二人对于文天祜的判断,似乎有种莫名的绝对信任。
三人斩开杂草杂木,走至的小径尽头,一堵石墙高耸入云,正好拦在前路中央。
尹斯年上前摩挲着石墙,凝气尝试钻透这拦路岩石,文天祜则同闻人墨另寻它径。
也不知是何等品种,这岩石坚硬无比,凝气于一点猛钻,却也只是勉强破开表皮。
想通过蛮力彻底打破整面石墙,怕是三日都耗于此地。
不过好在文天祜那边有所发现,尹斯年果断放弃蛮力进取。
文天祜的找寻方式也很简单,就是沿着涓流向深处放气探息。
结果令人十分满意:她自延伸处找到一处缝隙,似乎是河流改道侵蚀所生。
分析好收回来的气息,文天祜估计自己蹲着侧身俯首大约可勉强行进,但这可为难住了另外两位男性。
“你们练过缩骨术吗?”
文天祜象征性问问,两位少爷多半没练过这种具有严重后遗症的下流武功。
果不其然二人听闻均摇头,但尹斯年表示他芥子袋中常备各式稀奇古怪的符箓,缩骨符应当也有。
文天祜见他掏出三个芥子袋开始寻找,只能叹一句“不愧是杂家内门弟子”。
要知道一张符箓价格千文打底、上不封顶,大容量的墨家芥子袋更是有价无市的存在。
即便是文天祜,她也只有两只芥子袋,其中一只还是师姐所赠。
“你这是准备了多少符箓?”
文天祜捻起几张符箓端详,黄纸上用青黛笔描绘的纹路有些晕染。
“市面上有售的我都有购入。当然,我自己也做了不少。”
尹斯年翻找片刻,掏出几张缩骨符:
“找到了。
“今后你有需要的符箓便来找我,可以免费送你几张哦。”
尹斯年补充道:“购买折上折也可考虑。”
文天祜笑笑:“这么大方呀,那你以后若是找我治病,我也给你对折吧。”
尹斯年也笑,却是不再回答。
已经开始对自己额头下手贴符的闻人墨瞥了一眼傻呵乐的好友,毫不留情地揭穿他。
“又在传销卖符?徐邦治已经警告过你了,无营业执照的三流人士不可自制符箓售卖。”
尹斯年天天被好兄弟揭短,也不恼,只是举着黑纸剑扇摇头晃脑地解释道。
“哎哎,我的符箓物美价廉,从我这购入可比鬼街购买划算。”
尹斯年挑出一张纹路最为清晰的缩骨符递给文天祜。
“小医圣用这张吧,一张顶闻人墨身上那种三张哦。”
世人有云:“无功不受禄,无德不受宠”。
从一开始组队文天祜便觉着奇怪,他们也不过初次见面的交情,甚至在组队前连点头之交都称不上,为何这二人非要拉她入队?
尤其是尹斯年。
文天祜瞥了一眼总是笑意盈盈的狐狸,许是她的眼神太锋利,尹斯年有所察觉地望向她,莞尔一笑。
视若无睹地收回视线,文天祜自动无视尹斯年那有些失落的神情。
她可不觉得自己魅力大到能让尹斯年莫名其妙地如此宽待。
尹斯年对她态度如此热情,一定另有隐情。
接过他递来的缩骨符,文天祜道了声谢,又收到了他灿烂无比的笑容。
——狐狸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
三人贴好缩骨符,行于长而逼仄的石壁通道,躯壳逐渐被越来越深的河水淹没。
这水冰凉刺骨,哪怕他们放气包圆全身,寒意却仍轻易穿透外在、泅湿神魂。
能直接侵蚀神魂的河水,文天祜上一次见还是在六一谷最中央的无根湖。
那时的她刚来六一谷没几日,对于偌大的学院好奇的很,从鸿都门东南端的医家出发一路上行。
见没有禁制与看守,文天祜直接爬到鬼街深处的学院禁地——白洞天坑。
但文天祜当时不过总角之龄,只是靠近便被无根水的寒意冻伤,外感风寒了整整一个月。
“这水像稀释过的无根水。”
闻人墨这次的发言大概是组队至今,除了揭尹斯年短以外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
“按照六一谷的地势,桃源山极有可能拥有无根湖的地下支流。”
行进侵蚀体力,寒意腐蚀精神。好在这里不是完全密闭,闭息潜水一柱香,三个脑袋终于从狭道尽头处浮出水面。
出了罅隙,一块巨石遮掩着入村口,上头还镌刻着三字——“山间村”。
从巨石后方探出的三个脑袋眼神交流了一波,文天祜的重目仍然未有危机提示,三人索性直接放气探息。
据探息结果,整个村子规模挺大,人口约莫四五百号,除了尚未引气入体的孩子,其余村民均是农家入门水准,且眼下大多数聚集在他们所在的这条散发着无尽凛冬气的长河岸边。
这里的村民似乎并不畏惧河水的寒意。
大部分村民正将带有灯罩的七星灯系在绕河的长绳上,上了年纪的则提着缠绕五色敬绳的篮子伫立于后方,每一个篮子都放着三牲与酒。
文天祜拿出尺素一看,果然接收不到信号。
再仔细一探,她发现拿着篮子的村民身边基本都跟着气息微弱、各有残疾的孩童。
他们穿着纸衣、打着纸伞,有的站在桥头,有的则伫立在村中庙前。
以尤为年长的两位老婆婆为首,妇人们纷纷跨过七星灯走至岸边,将缠着五色敬绳的篮子入冰冷的河水后捞出,接着速用胸前围裙将篮子包起,一路跑至桥头与庙前的孩子们身旁。
清酒浇在孩子们的纸伞上,三牲的油渍浸湿纸衣衣摆。
一片沉寂中,唯有母亲们不厌其烦地叫喊着:“孩儿啊,我的孩儿回来了!”
入夜后七星灯陆续点燃,河边灯火犹似长龙。
穿着素白纸衣的孩子们多有天残,歪嘴斜眼、白癜黑蚀、弱智畸形……
文天祜越探息,眉头皱得越紧。
村民们的“祭祀”仍在继续,妇人们的呼喊经久不息。
很快,将七星河灯拴于一线全部点燃的丈夫们也加入喊魂的队伍。
“孩儿啊,我的孩儿回来了!”
“孩儿啊,我的孩儿回来了!”
……
他们喊了又喊,仿若不知疲倦,并在某一瞬戛然而止。
然仅是一瞬,喊魂重又继续。
“孩儿啊……”
不过这次除了张大嘴巴的叫嚷,他们加入脚上的动作,绕着自己的孩子走了一圈又一圈。
猪、牛、羊制成的三牲油渍与屠苏酒相互交织,早已浸染素白的纸衣。
肉香与酒香萦绕在旁,有些孩子按耐不住,扔了纸伞抱着装着祭品的竹篮就是埋头乱啃,啃得满脸是油。
再一仰头,父母正凄戚地盯着自己。
他们的仪式似乎蓦地暂停,文天祜躲在巨石后,拿出尺素开始离线查阅信息。
尹斯年折扇遮面凑近文天祜,下压着气小声问道:“我们是撤还是上?”
“再看看,真要打起来全身而退应该没问题。”
尺素的灯光有些明显,闻人墨从芥子袋中取出接风佛一挥,四周的尘埃聚拢形成磨砂一般的灯罩。
“这个村举行的仪式,很眼熟。”
文天祜一目十行,果然那份熟悉并非意外,村民举着五色敬绳到处叫嚷的举动是为医家禁术之一「禁祝之科」——喊魂。
自己的发现告知二人,文天祜通过尺素找了离线资料发送至他们三人组的小群中。
尺素作为这个千年墨家最伟大的发明,它的厉害之处不仅在于远距离信息传输,还在于它强大的离线存储、交互功能。
即便脱离墨网的信号塔,只要一定范围内同时疏气入尺素,附近聊天也能如常进行。
【群聊·三人行必有我师】
「文天祜」转发#了解医家、道家共同禁术——禁祝科#
「文天祜」转发#禁祝科:你所不知道的巫术二三事#
待尹斯年、闻人墨粗略看完科普,村民们的仪式也重启起来。
按照禁祝科之法,众人喊完魂的下一步,应该是从岸边跨过七星灯,跳入河中以净其身。
文天祜放下尺素,重目微微发热,示意着她前方的人群中,有人即将面临性命之攸。
“不能再等了,入场吧。”
走出巨石前,文天祜先给落汤鸡的三人掐了个净身诀,扶正自己头上的簪子的同时示意他们也整理一下仪表,尽量保持一副天人之姿步入村民视野。
“诸位且慢——”
流水潺潺涌动,空灵而清脆的喝止回荡在空寂的岸边。
文天祜从巨石后方踱步而来。
引气掐风决,宽大的雪白衣袖轻柔地垂着,随着风吹而轻摆,仿若云一般轻缓、月一样柔和。
身后紧随而出的尹斯年十分入戏,掏出他装模作样必备道具黑纸剑扇。
衣衫如雪的少年微笑展开扇面。
收起剑刃,两面柿漆半遮面,灯火阑珊之下,宛如雪天黑云漫卷。
闻人墨则是一如既往岳峙渊渟,手中的接风拂一挥,行气荡开绰约尘埃,也有几分遗世独立、仙风道骨。
三人的出现让村民们惊诧万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突然冒出的外乡人。
一壮硕青年更是抓起手边的耱耙,莽撞地想冲上前来,却被身后蓄着一把山羊须的年长者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
距离村口最近的两位则是村内负责喊夜的神婆。
二人立在桃水渊旁,身形佝偻,喊魂期间无牙的嘴里念念有词,偶尔会在嗫嚅中蓦地高举双手,仰天喊出一串神祇的姓名。
自三人随风而降,缓缓向他们走来时,两个神婆都不约而同地抻长了脖子。
作者有话要说:村民:最烦装b的人
「八疫神」:八邪指反于八正道者
灵感来源《维摩经·弟子品》:“不捨八邪,入八解脱。”
「重目」最显著的特征是重瞳,境界三重
诗句设定来自《说文解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