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瑶紧急闪身在阴影中,听清楚事情的原委。
锦绣布庄是陈长治的私产。
青岩帮的十二堂主都分了私产,他们掌控的不仅是水上那点事儿,还有纵横林州经络部位赚钱的营生。
漕帮就是当地的土皇帝,但就是土皇帝,也有吃瘪的时候。
江湖上三教九流太多,漕帮在明,他们在暗,真要找你晦气追也难追,卖艺的可能今日还在你城中,明日就不在你的地界,跑江湖的更是难以分辨人家背后的帮派,能不惹尽量不惹,还有当地不怕死的地皮流氓,收了钱有时候也会来触霉头。
而这次和锦绣布庄起了冲突的却是青岩帮从来不放在眼中的群体——丐帮。
在盛世之下,乞讨的人相对来说没有那么多,丐帮的规模也就不大,他们走街串巷,讨一点口粮挨过冬日,手上还有一门编柳枝的手艺,等开春后就会在护城河边上折柳编篮,卖掉糊口。
丐帮吃的就是做低扶小的饭,李清瑶怎么也想不出来具体是因为什么缘故能和锦绣布庄的伙计干上。
前来报信的小伙计口齿不清,也说不清楚,他只知道现下堂主陈长治不在,布庄的掌柜又被打了,理不了事,思来想去,还是账房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让他来找戚老大,想着戚老大三教九流认识得多,看看能不能解围。
等他们走后,李清瑶从阴影中现身,仔细观察一番。
院中已经没有人,小八也跟着戚老大走了。
李清瑶还是想跟过去看一下,她找了个路人打听锦绣布庄的位置,特意放慢了脚程过去,到了之后场面正在胶着。
锦绣布庄位置好,一出事围着看的人不少,李清瑶挤进一个角落,堪堪能看见里面的场景。
锦绣布庄的门槛着坐着一溜乞丐,个个都翘着腿躺着,眼睛一眯,破碗一举,一言不发,就是坐着。
掌柜在门槛边上急得团团转,终于一咬牙一跺脚,喊账房支了银子,放在其中一个乞丐的碗里。
那乞丐一斜眼,手一抖,银子从碗里滚出去。
“不是看不起我们这些乞丐,还做什么生意,读什么圣贤书?”一边的乞丐嗤笑一声,脚踩着银子碾了两下,“我们是要饭的,但不是受气的,现在想要用银钱收买人了,门都没有!”
戚老大低声问了些掌柜什么,掌柜一拍手,瞥向门口的一副对联。
李清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对联上写的是——文要醒人方为贵,论当济世始称真。
李清瑶这下明白为什么戚老大只是从中尽力斡旋,而这掌柜的任凭这些乞丐闹,也没有让家丁直接驱赶,或者报官——这家掌柜是个读书人。
掌柜是陈长治的妻弟,早些年也考过功名,只是考上秀才之后不难以上进,索性成家,在这里开了一家布庄店。
而就是因为他是个读书人,才不能随意轻怠这些乞丐。
传说大珰在早年混乱的时候,有一圣贤周游各国,行至中途,无米无粮,便想着上门讨些粮食,可是正值战乱,平常人家哪里还有余粮,因此,圣贤去了当地的一家乡绅家,想要讨些口粮。
乡绅慷慨解囊,算是救了圣贤一命。
多年后,圣贤桃李天下,享誉四海,而乡绅家道中落,只能沿街乞讨,有一日正好乞讨到圣贤门前,圣贤认出他来,好好招待不说,还放言说,天下凡事他的子弟,都不可薄待这乡绅的后人,更要礼待乞丐。
如今天下读书人都以那位圣贤启蒙,尊敬他为读书人的榜样,但凡是读书人都会在门口贴一对对联,叫那眼睛乞讨的乞丐看了知道这家是读书人,便可以来讨一碗饭吃。
这锦绣布庄的掌柜也一直是这么做的,只是这几日他开始将这店中的生意交给自己的儿子,掌柜的儿子不理解他对这些臭乞丐客气什么,眼见不错的当口,一个乞丐上门要饭,被他儿子言语羞辱了几句,乞丐如蚂蚁,瞬时就招惹来了一大批。
丐帮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乞讨的时候是必要低声下气的,就算未讨到东西,也是要说一句吉祥话的,但是都做低伏小到这种程度,还被言语侮辱,也是会翻脸的。
士可杀不可辱,就算是做乞丐的,也是有尊严的。
于是,就这般闹起来。
就连掌柜和戚老大两个人也难以说和,闹得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原本在犄角旮旯的李清瑶也被涌动的人群挤得突出去。
她突出去的一瞬,正中间的那个乞丐抬头,两个人正好对上目光。
有点眼熟……
李清瑶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乞丐。
她一露面,锦绣布庄的小伙计先叫起来了。
“银鹤来了,一定是堂主让她来的!”
四下的目光瞬时都汇聚在她脸上,都在等待着她接下来的举动,好像这件事默认成了她的事情一样。
也是,漕帮就是这般排资论辈的存在,李清瑶没出现的时候,在场最有资格说话的就是戚老大,李清瑶一出现,这里最能做主的就是李清瑶。
掌柜的也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李清瑶自然是希望能帮上这个忙的,陈长治是出了名的护短,与他的妻子伉俪情深,如果能帮上他妻弟这个忙,也能卖他一个人情。
再说,这是李清瑶回来之后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露面,就算为了她自己的声名,她也得硬着头皮上。
当着这么多人,李清瑶缓缓弯下腰先去捡地上的银子,银子滚得远,捡起的时候李清瑶更觉得这个沾了泥土的银子和记忆中的某些画面重合了。
她再次抬头,才发现正中的乞丐一直定定地盯着她,眼神专注得连她自己身边的乞丐都发觉有些不对劲。
即便身着破破烂烂,面容憔悴,头发散乱,也难掩她骨相里透出来的清秀。
李清瑶想起来了,这个乞丐就是在棚户区被廖大侮辱,她偷偷给粥的那个。
冥冥之中,她总觉得这个乞丐身上带着一种亲和力,让人不由地愿意相信她。
李清瑶觉得她也是认出自己来了,试探着朝着她伸出手,女乞丐立刻站了起来,双手朝上,主动接过李清瑶手上的银子。
掌柜长舒了一口气——只要肯收银子,一切都好办了。
四下看热闹的目光也渐渐转变成对李清瑶的敬佩。
“一饭之恩,从未忘却。”女乞丐眼神温柔地注视着李清瑶,声音沙哑道。
李清瑶一时间有些恍惚,她看着那张脸,那种熟悉感又涌上心头,同时涌上的还有些许愧疚。
她不过是简单的一个举手之劳,让人记了这么久,她有些不好意思。
女乞丐话一出口,大家都知道是李清瑶在外广播恩德,而她身边的几个乞丐见状也纷纷站了起来,再没了刚才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掌柜见状也赶紧就着台阶下,捧着刚才还没发完的银子发了一圈,这场危机在李清瑶的加入后无声地瓦解,看热闹的人也散了。
在一旁看着的戚老大若有所思地看着李清瑶,两人对上目光,都知道在外人面前他们两个还是不要说话的好。
就在他们两个目光交汇的时候,女乞丐默默地挪动位置,横在中间,挡住戚老大的目光。
她回头看了戚老大一眼,明明是一个饭都吃不饱的乞丐,戚老大却感觉到她在警告自己。
等人都散了个干净,李清瑶挪动步子,往回走。
女乞丐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的身后,让她难以忽视。
半晌,李清瑶开口问道:“那日只是随手之劳,你不用挂念。”
“你受伤了吗?”女乞丐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戚老大没有把你这么样吧?”
李清瑶的目光陡然变得锋利起来,像一把剑直直刺向女乞丐。
她居然知道自己和戚老大私下见过面。
女乞丐不闪不避,对上她的眼睛,坦白道:“我看见戚老大清了院子里的人,也看见你一个人进去了。”
李清瑶缓慢理解了她的画外音,“你觉得我会有危险,特意去和陈长治有关的店面闹事,想要把戚老大支走?”
“乞丐的内部是一个小型的王国,就像是你在的漕帮一样,每个人都该在他该在的位置上,也有弱肉强食,也分高低贵贱,像我这样的,只能沿街乞讨,不能上门的,所以那个掌柜的儿子驱赶我。”女乞丐见李清瑶没有完全懂的样子,又补了一句,“女人和身有残疾的人,都是只能沿街乞讨的。”
“不过他没想到,我还认识几个可以上门要饭的伙计而已。”女乞丐继续道:“戚老大是陈长治手下的人,而陈长治是跟着二堂主的,二堂主和你们内院中的辛夫人是一伙的,你上次受罪,便是拜他们所赐。要小心他们。”
“为什么要帮我?”李清瑶目露警惕地看着她,“不过是一碗粥而已。”
“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
“我不信这个。”李清瑶从不相信平白天上能掉下馅饼,就算她对眼前这个人有一种天然的熟悉感,她也不会盲目相信一个陌生人。
李清瑶想起前几日她去柏家当铺路上感觉有人跟着自己,走到巷子尽头又正好撞上一群乞丐的事,更是头皮发麻。
面前这个女人看起来在乞丐堆里颇为威望,可以调动旁人来跟踪她,那她那日在棚户区也是有意为之?
仔细想想,确实可疑,哪个乞丐会去棚户区哪样的地方讨饭吃啊?
她就是向着李清瑶来的。
女乞丐轻叹了一口气,她似是看出来李清瑶的想法,解释道:“我那日确实是路过棚户区,至于非要凑上前去,是因为觉得你眼熟。”
“走近一看,你真的很像我的亡夫。”女乞丐低头落寞一笑,“一个未亡人,瞧着这世上有几分像他的人,总是忍不住多看两眼,更见不得顶着一张相似的脸的人有危险。”
勉强能说得通的逻辑。
李清瑶盯着她,问她,“真的很像吗?”
“眉眼像。”女乞丐细细地端详着她的脸,声音轻柔,带着深深的眷恋。
李清瑶感受到从她身上传递过来的深切遗憾,痛苦,悔恨,驳杂的情绪似潮水一瞬淹没了她。
她看见他头发间有一缕白发颤颤巍巍地在风中摇晃,在阳光的映照下更是惹眼,心中顿生怜惜之情。
“要不要跟我回去?”大脑还没有完全思考好,就说出这句话。
“跟我回去,可以做个侍女什么呢,就不用流浪在外了。”
女乞丐怔了一下,自嘲道:“谁家的侍女会要我这样的半老徐娘?况且,我还要继续去找我亡夫的尸首。”
李清瑶忍不住问道:“你夫君是怎么死的?”
“我也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女乞丐目光微凌,“我只记得他那一日出了远门,再也没有回来,我沿着他的路一路走过去,也找不到他。”
李清瑶默了一瞬,安慰她,“找不到,可能他还活着。”
“已经十五年了,如果他还活着。大珰十五年从南到北,怎么都能走尽了。”女乞丐坚定道:“如果他还活着,不会不来找我的,他一定是死了。”
她的语气坚定,尾音却又轻,好像是在责备,又像是给自己一点虚无缥缈的希望。
“如果有需要帮助的,可以来找我。”李清瑶能做到的只有这些了,她明明来的是一个盛世,投身的也是吃喝不愁的人家,却总还是无意间窥见一些人间苦痛。
“最近水上不太平,我们还会见面的。”女乞丐一直送李清瑶到青岩帮门口,“还有一件事,廖大受刑结束,已经被放出来了,你要小心。”
李清瑶目送着她远走。
单薄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走的身子,慢慢地越走越佝偻着背,缓慢地,拖着地的行走着。
她又完全变成了一个乞丐应该有的样子。
李清瑶突然意识到,在他们两个并排的时候,女乞丐一直是挺直腰板走路的。
即便只是在一个有些像她亡夫的人面前,她也不愿意展露出她如今的憔悴与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