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黎失去了一段记忆。
只记得那天一切如常,自己按照当初像皇弟许诺的那样,辞去了尚书令一职,还政于他。当晚有官员邀她赴宴,闲来无事,她便去了。
那晚,出了公主府后的记忆,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涣散的意识逐渐聚集起来,荣黎动了动指尖,随即嗅到了空气中夹杂的熏香——是陌生的味道。
她拧眉用力,终于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陌生的内室,光线昏暗,只有桌上一盏烛灯散发出光亮,香炉里升起的烟雾在昏黄的烛光中飘摇,清淡的莲香充满了整间内室。
荣黎伏在榻上,努力凝起神智,又过了一会儿,绵软的四肢才有力气从榻上爬起来。
这是哪里?
“吭吭……”
听到声响,她抬起眼。内室尽头的石门缓缓移开,透过打开的门缝,白亮的天光照进来,不过片刻,便被一个高大的人影遮住。
“醒了?”男人问候着走进来,身后的石门应声关上。
荣黎不应,眉头微皱。
方才瞥见外间,便知自己身在密室。她身为北庆长公主,皇帝的亲姐姐,竟在天子脚下被人绑架了不成?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
她仰头看去,男人已经走到了榻前,手里端着一壶茶,瞧见他俊美的容貌,荣黎心中咯噔一下——
裴烬?
他乃朝廷重臣,执掌北庆军务,深受她信任,为何要对她下手?
惊诧中,视线落到男人随意披落的长发,衣衫散漫的挂在肩头,袒露出精壮的腰腹,一副登徒浪子模样,哪还有平日里半分的矜贵自持。
荣黎不悦的扭过脸,“这是哪里,裴卿怎会在此地?”
裴烬没有即刻回答,转而坐在榻沿上,为她倒了一杯茶。
“公主的身子才缓解过来,先喝些水润润喉咙吧。”
他的避而不谈让荣黎很不高兴。
看着递到跟前的茶水,她不假辞色,“卿且退下吧,本宫自有人服侍,无需劳烦大将军。”
说罢,冲着石门的方向喊了声,“何奚?何奚可在?”
她并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但直觉告诉她,身边的裴烬很危险。虽不解他为何会绑架自己,也还是要告诉他,自己虽辞去了官职,仍旧是北庆长公主,在朝中有不少亲信,不是他能随意冒犯的。
“哼。”裴烬原本还算和气的神情一下子冷了,没好气的将茶杯放到了桌上。
他转过脸看向荣黎,眸光已然黯淡下去,“公主真是器重何大人,不说何奚如何能出现在臣的府上,即便他真在外头候着,您敢叫他进来瞧见这幅景象?”
察觉到对面投来的视线,荣黎感到后背发毛,下意识抓了抓拢在身上的薄被,猛然发现,自己贴身的衣裙不知去向,身躯近乎赤//裸!
一时间,她脑海中浮现出许多混乱的记忆。
马车上昏沉的小憩,热闹的宴席,几盏淡酒和……男人宽厚热烫的胸膛,女子低喘的娇吟……断断续续,冲击着她的理智。
那是她的声音吗?
荣黎顿时羞愤不已,余光瞥见散落在榻里的衣裙,不顾身旁还有人,随手便扯了几件往身上裹。
一边穿衣,还要质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本宫怎会在你府上,裴卿当真不解释几句?”
“公主不记得了?”
裴烬注视着她所有的动作,俊美的脸上牵起一丝微笑,宽大的手掌略带玩味的勾上她的裙边。
身体虚软,动作迟缓,荣黎的衣裙穿的一塌糊涂,从未如此狼狈过。
发现男人的小动作,她冷着脸将裙角从他指尖扯了回来,提醒他:“卿僭越了。”
裴烬眼神一挑,分明听出了她话语中的怒意,却不像以往衷心臣服,认罪领罚,反而得寸进尺,倾身往她跟前凑去。
略带沙哑的嗓音在少女面前低语,“同寝三日,交颈而卧,公主待臣亲厚,非比寻常,可不像现在这样生分。”
“休要胡言!”
荣黎攥紧手掌,将面前人推开,赤脚下榻,“本宫该离开了。”
她头也不回的往前走,不想腰酸背痛,双腿虚浮,短短几步路像是踩在了棉花上,还未迈出距离便被身后人抓住手腕,拉了回去,重重的摔在榻上。
后脑被摔的发懵,荣黎忍无可忍,撑起上半身,怒斥:“裴烬,欺辱君上是诛九族的死罪,你身为臣下,竟对本宫如此无礼,是不要命了吗!”
耳中听着少女的斥责,裴烬非但没有半分退却之意,反而往她身前站定。
膝盖跪上榻,俯身捏住了她的下巴。
“我既有胆子把公主藏在这儿,还怕公主诛我的九族吗?”面上不动声色,眼中尽是得意与狂傲。
“乱臣贼子。”
荣黎甩手给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掌掴声回荡在内室中,裴烬愣了一下,手掌摸上被打的半边脸。
嘴角一勾,笑了。
他眼中不见丝毫愤怒,荣黎越发看不透此人,或是到今日才发觉裴烬的城府之深——她实在不懂,他到底要做什么。
心中怒意未消,抬手还想再打,巴掌落到一半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裴烬轻折了一下少女纤细的胳膊,见她拧起眉便没再使力,反手将她压回榻上,不容置喙道:“公主哪里都不许去,就在这儿呆着。”
“你什么意思!”
面对男人不断逼近的身躯,荣黎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公主安心在臣身边呆着就是。”裴烬轻声安抚,自上而下拥住她的腰肢,将人抱在怀里,箍得紧紧的,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血肉中。
被他的重量不遗余力的压过来,荣黎不但四肢动弹不了,胸腔都被勒痛了。
可男人只是自顾自的闭上眼睛,声音平静的在她耳边念叨:“公主既已还政,什么都别想,也无需担心任何事,一切自有臣替您分忧。”
这一定是一场噩梦。
耳边响着男人的低语,荣黎直直盯着头顶的床帐,逐渐被绝望的迷惘淹没。
摄政三年,不曾见此人露出半分野心,不曾想,自己才还政,便遭到了这般羞辱。
荣黎逐渐记起。
那晚她是去裴烬府上赴宴,刚到宴席上就有些犯晕,喝了几杯酒便不省人事,半梦半醒中与他……
这绝不是一时兴起,是早有预谋。
她被软禁了。
内室只有一扇石门与外间相通,石门不开时,她便分不清日夜,除了每天都会出现的裴烬和偶尔来为她梳洗的小丫鬟,她见不到任何人。
一开始,荣黎还相信何奚一定会带人来救她。
时日一长,她便意识到,裴烬有胆量给她下药,软禁她,便是早已将礼法抛诸脑后,恐怕是仗着手中握有兵权,在朝堂上兴风作浪,已经只手遮天了。
若有朝臣追究她的失踪,必过不了裴烬这关,不说何奚只是个四品文官,就连皇弟也不一定能驱使得动裴烬。
如此下去,北庆就要改姓裴了!
是她识人不清,共事三年,竟没能看清他的野心。
荣黎后悔不已。
不知过去了多久,一个月、三个月抑或是半年。频频出现的裴烬突然不见了人影,改换成丫鬟每日来给她送饭。
想是大将军不分昼夜地搓磨她,时间久了,新鲜劲过去,便也将她抛下了。
她总憋着一口气不肯服输。
裴烬在时,她逃了好几次也没能踏出过外间半步,等他彻底将她忘了,她一定能再寻得机会逃出去。
荣黎静待时机,终于等到了变数。
今日来送饭的丫鬟是个生面孔。
丫鬟默默将吃食摆在桌上,荣黎坐在榻边,漫不经心的问了句:“大将军在何处?”
“公主请用饭。”
丫鬟低着头,请她往桌边坐。
荣黎缓缓起身,审视了一眼丫鬟的容貌,“从前并未在裴府见过你。”
“奴婢是这个月新来的。”
“新来的丫鬟,也能到这见不得人的地方伺候?”她捏着勺子,搅了搅瓷碗里的红豆米粥,语气冷了下来,“本宫倒是要问问裴烬,叫一个生人到本宫跟前伺候,是不是故意轻贱本宫。”
丫鬟跪到桌边,慌张请罪:“公主恕罪,大将军并非对公主无礼,是……”
“是什么?”
“边境遭敌国进犯,大将军率部往前线去了,并不在府上。”
敌国进犯?
荣黎闻言,顿时绷紧了神经,“谁来进犯,攻打了何处?你快说清楚些。”
当真是跌落了尘埃,明珠蒙尘。这样大的事,她竟只能从一个丫鬟口中听说。
“公主别急,您先用饭,奴婢慢慢说给您听。”
丫鬟也只是从别处听来,转述给她的都是些模糊的说辞。
荣黎越听越揪心,担心军情,担心皇弟会在外患之下,更加依赖裴烬,助长裴烬的势力,埋下更大的隐患……忧心忡忡之下,喝了一碗粥也没尝出什么滋味。
身为长公主,不能为国分忧,只能屈身于暗无天日的内室,同朽木腐草何异。
似是忧心过盛,自责难解,她没有在意腹中微痛,等终于察觉到时,腹中已是翻江倒海,疼痛难忍。
荣黎蜷缩在榻上,痛苦的呻//吟着。
内室中空无一人,她独自忍耐,剧烈的咳嗽了好一会,最后呕出好大一口血,很快便没了气息。
她死了。
魂魄从温热的身体里飘出来,从高处俯看自己刚刚失去生气的尸身,半晌才回过神来——重获了自由,不想是以这种方式。
她终于离开了那间内室,却不能离尸身太远,只能在裴府里打转。
那个丫鬟没有说谎,裴烬去了前线应敌,不在府上。
当天下午,她的尸身被发现。裴府仆人个个惊恐,不敢擅自处置,再三斟酌,只得将她放入了冰室。
七天后,裴烬回来了。
荣黎飘在半空,看不到男人的表情,猜想他为遮掩罪行,应该会毁尸灭迹。
可他在冰棺前站了许久,短暂的沉默后,是一声声狂笑。
未脱下的甲胄和身体一起颤抖起来,伴随着癫狂的笑声,在冰冷的尸体面前,令人感到惊悚。
她眼睁睁看着裴烬将府中十数个下人处死,其中便有照顾过她的那几个丫鬟。
是为了毁灭人证,严防此事泄露吧。
囚禁当朝长公主,致其惨死的事情传出去,裴烬不光要被百姓唾骂,还会被记入史册,遗臭万年。
可她怎么也想不到,裴烬没有将她已死的事按下来,反而大张旗鼓的在府上挂起白幡,布置灵堂,命令文武百官为她穿白,前来棺椁前祭拜。
不光是朝臣,裴烬还亲自去把皇帝揪了过来,将人扔到牌位前,逼他磕头。
百官在庭中跪哭,皇帝在灵堂上哭,一边哭着,磕了三个响头。
皇帝磕完抬起头,就见裴烬手里攥着还在滴血的长剑,剑尖直冲着他的喉咙,皇帝吓得直哆嗦,一口气没喘上来,两眼一翻,吓晕了过去。
灵堂上当即乱了起来,喊的喊,逃的逃,本就精神不太稳定的裴烬抓了几个朝臣,一剑毙命。
猩红的血花溅在白色的灵幡上,惨痛的哭嚎声此起彼伏。
疯了,疯了!
裴烬竟如此狂妄,要她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担心,却在她死后,假借祭拜她的名义逼迫君臣下跪,欺上辱下,滥杀无辜,简直不配为人!
荣黎的魂魄飘在灵堂上,看着裴烬疯狂的举动,气的眼睛发红。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他逼死皇帝,起重兵征战四方,杀的血流成河,百姓生灵涂炭,世间变成炼狱。
本是她苦心经营的朝堂,悉心守护的家国,却变成这副样子。
都是因为裴烬!
若有来世,若有机会给她弥补错误,她一定会杀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哈喽喽,我换了个笔名又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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