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时就不担心我用你的尸体向特雷扎部长宣誓效忠?”
暮冬五点多光景,天空介于黑暗和明亮之间,灰茫茫地蒙在城市上空,由西往东由深灰到浅灰过度。小菲亚特停在斯科皮亚家门前,光线从破损的车灯照出,像是一条似是而非的隧道。
艾波洛妮亚坐在驾驶座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是警察,怎么可能杀我。”
维拉迪尔怔忪,结合罗马到巴勒莫的所见所闻,货船船长、码头鱼贩、卖报小童……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苦笑一声。
斯科皮亚先生热忱地将怅然若失的前上司迎进家门。
“不进去吗?”玛莲娜睡衣外罩着晨袍,头发松松挽起,在灰暗晨光里,一如既往的美,“我新学会了一种奶茶做法,是喀什米尔地区的粉色奶茶。”
艾波洛妮亚摇摇头。
“那回罗马?”
艾波洛妮亚望向遥远的天际线,东方白茫茫一片。看来今天是阴天。她说:“我想在巴勒莫附近转转,搭乘晚间的火车回去。”
西西里如今在他们的治理之下,没什么可不放心的。但不知怎么的,望着艾波洛尼亚温和的脸庞,玛莲娜心里发凉,问:“还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艾波洛妮亚微笑,“事情磕磕绊绊的顺利。你知道的,历来如此。”
玛莲娜没有说话了。
告别斯科皮亚夫妇,艾波没有直接回家,先去了西面工厂。
高耸明亮的厂房,次序排列的车间,整齐的流水线……艾波洛妮亚一一走过。时间尚早,工厂里面安安静静的。走廊的另一端,连接着隔壁钢铁厂的金属配件熔铸车间的道路尽头,艾波看见阿莱桑德拉急匆匆地走来。
褐色卷发的姑娘已经接替皮肖塔的位置,成为这间工厂的实际运作人,她向艾波细细汇报了近期的运营情况,棕色眼睛亮如星辰。
从阳伞厂和钢铁厂出来,艾波又去其余几个厂子转悠一圈,而后向城市后头、大山深处的家驶去。
出了城市,老旧的车加足马力,立即像是肺痨病人,突突作响。不到一小时的路程,愣是让她在半小时完成。
车停在自家咖啡馆的门前,此时天光大亮,村民驱赶羊群到山坡吃枯萎的野草,零星几位妇女在村口水井汲水。
维太里先生看到她独身一人,风尘仆仆的模样,没有说话,只是让两个儿子关掉店门,一声不吭地领她回家。
跟在父亲身后,走在石子铺成的、走过无数遍的小路,艾波眺望远处山坡隐没在黄绿色植物之间白色巨石,亘古不变的辽阔。
进了家门,在妈妈的高分贝叫声里,艾波洛妮亚被勒令洗澡换衣服。昨晚搭货船回来,一夜海风吹下来,身上一股子海腥味。
等洗漱一新,她被按到餐桌前,香肠、咖啡、面包、鸡蛋、牛奶……维太里夫人把家里能找到的所有食材都做成早饭,端到她面前。
维太里先生瞧着满桌子食物的铺张架势,吹了吹胡子,到底没有阻止。
德文特激动地分享这一个月村子里乃至镇上的新闻,“正式成立农业合作社哩。”“镇长要去巴勒莫做生意啦。”“托马辛诺的侄子当选了镇长。”
安布罗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以为妹妹会发表一些看法,却发现她浑然未入耳,极为认真地享用母亲的爱心早餐,每一口都耐心咀嚼,仿佛那是世间最美味的食物。鼻子莫名一酸,以为她受了委屈。但妹妹没有发话,他没有理由揍那美国人。
在家饱餐了一顿,又在院子里干枯的葡萄树下打了一个盹儿,艾波洛妮亚才和家里人道别。
车子发动时,维太里夫人来到车前,低头和车窗里的艾波犹犹豫豫地说:“如果迈克尔对你不好,一定要和你爸爸说,他会给你出头。如果要离、”
西西里妇女艰难地说出那个词,“离婚的话,你爸爸也会替你做主。虽然这会让他很生气。”
艾波洛妮亚看看远处店里佯装忙活的三个男人,又看看母亲,眼里充满犹疑和怜爱,不由失笑道:“妈妈,您想哪儿去了。我和他再好不过了。只是我这次回来得突然,没来得及带上他。”
“真的吗?”
“真的!”
“真的?”
迈克尔目光沉沉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孩,她有着明显的北部长相,皮肤白得像石膏,灰绿色的眼睛闪着不安分的光。
他在医院守了一夜,确定那位亚洲女人安然无恙才匆匆离开,压抑着翻遍了罗马的大街小巷的冲动,或是冲进特雷扎的别墅,将他揪出来好好审问一番的想法,强迫自己回家。本想睡一觉,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眠,只得早早到学校,希望通过工作转移注意力。
十分钟前,这个女孩敲响他的办公室们,说她是来替艾波洛妮亚传话的。
“维太里小姐回西西里了,没有确定返回的时间,她让您耐心等待,顺便帮她请假。”伊莉莎贝塔.帕尔马斯,也就是咖啡馆的女服务员不得不再次重复。
”昨夜情况确实十分凶险,不过维太里小姐身手十分利落,三名看守人员,她杀掉了一位,打残了两位,“帕尔玛斯说着昨晚的情景,炸耳的枪声、成片的鲜血,她在柜台后瑟瑟发抖,维太里小姐走过来将她抱进怀里,轻声安慰她。帕尔玛斯到现在都记得那股好闻的柠檬花香,打算去百货商店找找类似的香水。
迈克尔盯着棕金色头发的女孩看了半晌,才掏出钱包,慢条斯理地抽出几张中等面值的里拉,放在桌面。
帕尔马斯的脸一瞬间涨红,没有拿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
迈克尔又在办公桌前坐了一会儿,惨白的日光经由纱帘射入,湖水般沉沉浮浮,他的眼睛注视着虚无的一处,寂静得像是坟茔。
一旦离开奶酪、番茄和面粉的气味和温暖的氛围,艾波就又变成没有归属、游魂似的异乡人。
途经几处废弃的棚屋,风化成褐灰褐色的碎布在风中拉扯成旗帜的形状。这是维拉迪尔在克罗切授意下设置的路障,每个棚屋里至少有一支配备机关枪的小分队,遍布通往巴勒莫的道路。
她忽然来了兴致,在最后一间棚屋旁停车,大块砖块坟冢般堆砌,空气凉爽到刺骨,她坐了下来,审视着午后日光里的乡村地区。
远处是一些和她出生的小村子一样的村落,石屋顽强地占据适宜的地势,鳞次栉比地排列在陡峭的山坡,杂草丛生,像是三流的风景画。
汽车行驶而后的滚滚尘埃显然是画家醉酒失误的一笔,艾波洛尼亚看着那辆阿尔法罗密欧沿着蜿蜒的山路一路驶来,最后停到小菲亚特的旁边。
"你不应该在这里。“吉利安诺在她身旁坐下。
是啊。艾波心想。
但她没有这么说,反而道起歉来:“我做错了,图里。”
她低头看着鞋尖,手工鞣制的皮面布满各种划痕,“我应该杀掉维拉迪尔的,现在还不是和特雷扎撕破脸皮的时候。”
”怎么算正确的时候?“吉利安诺反问。
艾波语气发飘地说:“至少不是现在。工厂里备足了货,销售形势一片大好,村镇里合作社也在如火如荼,虽然有黑手党反扑的意思,但我认为有你在上头压着,他们掀不起风浪。”
吉利安诺一声叹息。“你总是考虑很多,认为自己肩负拯救西西里的使命。但这不只是你的责任。九年来我们一直情同手足,可以说,你我之间,比我和阿斯帕努、你和安布罗斯更为亲近。你应该尝试着相信我。”
艾波咂摸出他的意思了。
现在的症结出在艾波洛妮亚没有按照特雷扎部长的剧本走,不止拒绝为他输血,更是饶了掌握他诸多黑料的部下一命。
吉里安诺打算扛下一切,说是自己命令艾波将维拉迪尔来回西西里,因为打算亲手处置他。
艾波顺着他的意思问:“如果特雷扎部长不信这一套呢?”
“怎么可能不信,”吉里安诺笑起来,“我和他还有几条人命呢。”
那是维拉迪尔上任的第一年,愣头青一个,不愿意听从克罗切的命令,擅自对泰拉诺瓦进行围剿。在克罗切搞到特雷扎的亲笔信之前,宪兵死伤过半,他们这边也小有伤亡。为此赫耳墨斯曾扬言所有宪兵不得在夜间出现在西西里所有城镇的街头。这次小摩擦,在克罗切的斡旋之下消弭无形,像是从未发生过一般。
“那你打算怎么处置维拉迪尔?把他关进监狱?”
吉里安诺挠挠额头:“我打算向赫耳墨斯学习,让维拉迪尔假死。然后安排他和我住在一起。”
他自豪地解释“整个西西里还有比我家更安全的地方吗?再说了,西多尼亚脾气那么好,她一定会同意的。”
西多尼亚人已经在巴黎了,不知道等她回家发觉家里多了个中年男人会怎么想。艾波洛妮亚没有戳破,反而从石头上站起来,拍拍裤子,叹气道:“无论如何,我得蛰伏一段时间,不能碍部长的眼,可罗马的活动又不能停,得让玛莲娜派几个女孩代替我工作。但要怎么让特雷扎部长相信我没有参与呢?”
“安分?你?实在有些难度。连结婚都没让你老实。”吉里安诺哈哈笑起来,开玩笑道,“要不生个孩子?”
如同俄罗斯方块成行、大片消失的瞬间,艾波洛妮亚扯了扯嘴角。
奔波了一天,抵达罗马已经晚上九点半,她又去了趟医院,等回到公寓楼下时,腕表上的指针呈现六十度夹角,十点整。
艾波洛妮亚打开家门,室内一片漆黑,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她随手按亮壁灯,按照习惯脱鞋、洗手,打开冰箱倒了一杯冰牛奶,嘴里叼着一片面包。
正当她从报篮抽出今天的报纸准备看起来时,猛地发现沙发里竟坐着一个人,悄无声息地,仿佛幽灵般。
“迈克尔?”男人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几乎与黑暗融为了一体,门口壁灯的微光面前照亮出他的轮廓,冷鸷而晦涩难辨。
艾波洛妮亚笑了一下。借着微弱光芒来到壁炉前蹲下身子,划亮火柴,点燃已经摆好木头、却从未用过的炉子。
木柴腾起熊熊火焰,跳跃着变幻形状。艾波洛妮亚静静欣赏了一会儿这透明又轻盈、灼热而变幻莫测的美。
火光照亮她的面庞,她忽地转过头来,说:“迈克尔,我们做题吧。”
男人终于无法保持冷静,一整天的愤懑、憋屈在这一刻爆发,眼里幽暗的情绪翻滚,他咬牙切齿:“艾波洛妮亚,你把我当做你的丈夫了吗?我甚至是从别人口中得知你回西西里了。我在你心里甚至没有那个该死的亚洲老太婆重要。”
艾波看了他一眼,诚恳地说:“谢谢你照顾吴太太。”
迈克尔被她突如其来的礼貌弄得一哽,而她歪头的模样又过于可爱,娇俏的小脸在火光的映衬下,美得像一阵风组成的拳头,轻柔又有力地往他的弱点狠揍。
他尝试着找回愤怒的感觉,却屡屡失败,最终认命般垂下眼皮,轻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顺着他的视线,艾波洛妮亚这才注意到摊开的那本书里躺着一封信。那是皮肖塔赠送蓝旗亚时附赠的贺卡,通篇像是部下述职,公事公办地表达了自己未来的工作期望,令人在意的是最后一句,他歪歪扭扭的写道——请尽情驾驶你的男人,就像驾驶这辆车一样。
艾波洛妮亚笑了起来,反问道:“怎么,不愿意吗?”
像是戳破了的气球,迈克尔闷闷地说:“愿意。”
艾波洛妮亚凑上前快速亲了他一口:“我去洗澡。”
等待的时刻,迈克尔从未有如此忐忑,他坐在沙发里,一会儿激动于终于可以毫无阻碍地享用她那魂牵梦绕的身躯和面容,一会儿又怀疑她别有目的、质疑她的真心。
在剧烈拉扯的情绪中,浴室的门轻轻地打开,蒸腾的白雾贴着地板流出,一双雪白透着粉的脚丫踩上大理石地砖。
壁炉的火光跳跃,空气温暖宜人。
迈克尔望着女孩身裹浴巾赤脚走到自己面前,递来一块干燥的毛巾,用一种自然的态度吩咐道:“给我擦头发。”
语气流露出的娇蛮和亲昵,让他喉间干涩、浑身发硬。
潮湿的头发尚且滴着水,艾波洛妮亚自然而然地坐进男人的怀里,几秒钟过后,毛巾的触感出现在头顶,男人轻轻揉搓她的头发,带着些许小心翼翼。
空气中弥漫着她身上特有的芳香,夹杂着潮湿的水汽,迈克尔努力屏住呼吸,好将注意力从她那散发着甜美香气的光裸肩膀、脖颈乃至包裹在浴巾之下的考卷移开。
过了不知道多久,艾波洛妮亚握住男人的手腕。
白色的封签掉落在地,迈克尔迅即地填上姓名。
这是一个粗暴的填写方式。笔触激烈而原始,像是要把某些压抑已久的情感通过唇齿,伴随墨水的流淌,将知识传递到自习伙伴的身体、乃至灵魂。
艾波紧挨着他写下自己的名字,对方过于用力的笔触让她感到不悦,摸上他那张考卷。
迈克尔发出含糊地轻笑,任由她泄愤似的将自己的考卷按进桌面,开始放缓力道,慢慢答题。
他是达特茅斯的高材生,拥有丰富的答题经验,是个耐心的家教。
他认真审题,手掌抚过卷面,从选择题到最后的答题,每一处都仔细阅读,细细讲解。
艾波被他讲得心潮涌动,在学习的海洋里无法自拔。
“确定现在就要模拟考吗?”
正式落笔之前,迈克尔问她,结果被糊了一脸试卷。
家教脾气很好,没有生气,一面摘掉钢笔笔盖,一面耐心解释:“第一次做题要夯实基础,不要用稀奇古怪的解法。”
艾波不相信,认为这是他炫耀自己智商。但真的下笔时,她才发现家教说得没错,常规的解题思路已经让她绞尽脑汁。
她气得大骂家教,一度要把笔扔出去。
迈克尔没办法,只得从题目原理、出卷人意图开始讲起,最后还给她打了一遍草稿。
万事开头难,之后艾波下笔有如神助,顺着家教讲授的解题思路一路奋笔疾书。文思泉涌的感觉让她找到了学习的快乐。
迈克尔欣喜于她的悟性和天分,在试卷上写写画画,验算她的解题思路。
两人做题做到天明。
直到黎明的曦光射入室内,艾波才筋疲力尽地陷入沉眠。
迈克尔虽然疲惫,精神却兴奋地睡不着,他揽着艾波洛妮亚,欣赏着她沉睡的面容,心中充满了幸福的柔情。
作者有话要说: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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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憋了个烂梗,让艾波和迈克尔说她要生个1949年出生的孩子,当时朋友听后:好家伙,为国献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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