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麻烦的维修任务,唐簌曾经接手过许多。

专精机械融合多年,比起机械师,唐簌实际上更像是个医生,她遇见过的半机械人类实在太多,温柔的、暴躁的、阴晴不定的……怎样的都有。

人们与医生相处时,都会变得格外坦诚,面对亲友时不好意思表现的恐惧与脆弱,在医生面前,似乎就不是什么需要掩饰、值得羞耻的事情了。

恐惧也好,痛苦也好。

都可以放纵地表现出来。

眼下这样的情况,唐簌实在是见过太多了。

就连作战系那个动起手来凶狠又绝情的Alpha教官,也在补给站里掉过眼泪,学生们哭一哭闹一闹,不是更正常吗?

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情况,唐簌都有合适的处理方案。

江遇表现出来的反差感,确实让她有点儿惊讶,但这不算什么大事。不如说,能在这种程度的重伤下又哭又闹,才真是一个令人惊叹的奇迹。

这得是什么样的身体素质……

唐簌慢慢地回忆着,在心里总结着对江遇的印象。

娇气?

——似乎也不算。

勇敢?

——就更谈不上。

果然是猫吧。

一只可怜的坏脾气猫咪。

唐簌再一次、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本来就是个温柔耐心的姑娘,一时间,更是拿出了哄猫的架势来哄面前的Alpha,想要稍微弥补一下两人之间岌岌可危的医患关系,以便进行后续的治疗。

“……总之,刚才是我错了。”唐簌用诚恳的道歉为这段话奠定了基调,又为自己辩解道,“我只是担心你剧烈运动之后,损伤情况变得更加严重,那就糟糕了。”

她板起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严肃又靠谱:“如果损伤程度超过百分之七十,可能就非得做一次全身手术不可了,那样也没关系吗?”

麻醉药的效果还没过,江遇靠坐在半人高的修理台上,垂眼看着面前一晃一晃的蜜糖色发梢。

听完这段话,他只是咬着嘴唇,像闹脾气的孩子那样扭过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唐簌却松了口气。

好像比猫好哄,她想。

两人都没再说话,室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虫血滴落的声音偶尔响起。

过了一会儿,唐簌率先打破了平静。

“那我要继续工作了哦。”她走到一旁,打开了那个小小的工具箱,“你的伤势太严重了,必须要做一次彻底的检修才行。”

江遇的状态仍然不太好。

心理的不安和身体的病痛同时存在着,他的思维迟钝得不像话,目光无意识地追着唐簌移动,直到那个浅灰色的工具箱重新进入视野,才梦中惊醒似的瞪大了眼睛。

那副茫然的神色,看起来,几乎有一点可怜了。

“我不、你不能……”

但唐簌已经调整好智能单片镜的放大倍率,举着螺丝刀走了过来。

“别紧张。”她说,“不会花太长时间的。”

三年前。

机械融合技术刚一问世,就在星网上引起了激烈的讨论。

有人欢呼于科技的巨大突破,有人担忧这是否会导致伦理问题,众说纷纭,人们的观点并不统一。

但无论外界的看法如何,与经过改造的半机械人类相比,原生人类在基础的身体数值上就是有着客观存在、不可否认的鸿沟。

肉. 体的强度无法比拟机械,原生器官的功能也与辅助部件相差甚远。

机械师协会的会长曾经断言:“机械融合是人类进化的唯一途径。”

没过多久,半机械人类的热潮就席卷了联邦各大军校,几乎每个学生都去做了身体素质检测,以判断是否达到了机械融合的手术标准。

符合条件的人虽然不多,但每个军校都有那么几个。

机械融合的一期试验就此展开。

经历了两个月的时间,所有的改造手术都完成之后,恰好到了军校联赛的节点。

半机械人类将会拿下压倒性的优势——这在当时,几乎是没有争议的论断。

那年联赛的观战席一票难求,黄牛们重操旧业、哄抬票价的热情更是前所未有,组织方花费大量精力控制乱局,仍然没能遏止。

开赛当天,星网热门词条的前一百条里,接近九十条都与军校联赛相关,剩下的,则全在讨论机械融合和半机械人类。

人人等着看半机械人类如何大放异彩。

联赛很快拉开序幕。

出乎所有人预料,这场比赛里的确有人大放异彩,却不是他们以为的半机械人类,而是个原生人类。

——在校际对抗赛里,一个人撂倒了场地中的所有对手,所有评分项都拿到满值,断层第一。

同场比赛中的半机械人类有好几个,但都没有还手之力,兵败如山倒。

那天,所有人的眼睛都注视着排行榜最顶端的那个名字。

江遇。

他一战成名。

虽然因为军校保密级别高的缘故,联赛结束后一个月,星网上都未能扒出江遇的具体个人信息,但关于这件事的讨论仍然源源不绝。

人们不相信联赛第一会达不到机械融合的手术标准,认为江遇不接受改造是为了代表原生人类提出抗议,和半机械人类进化论的观进行对抗。

那一阵子,星网上全是热情摇旗的“原生人类捍卫者”。

也有少数人开始怀疑机械融合的安全性和真实效果,质疑的信件塞满了机械师协会的邮箱。

这两种猜测都有一定的道理,但都和真实原因相去甚远,方向偏到了外星域。

实际上,江遇没有参与这次改造原因很简单。

机械融合技术的核心,在于精神力和特殊机械元件的契合度,契合度越高,就越容易掌握元件的控制权,能够更自如地使用经过改造后的身体。

这点在机甲上也是一样的。

对抗赛里,江遇之所以那么强,正是因为他的精神力强度足够顶级,对机甲的控制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因此才能碾压那些虽然经过身体改造,但精神力水平并不顶尖的对手。

可是这个优势在机械融合中却恰恰成了劣势。

“你和元件的契合度太高了,会有副作用的。”负责身体素质测评的机械师拿着检查结果,边看边皱眉,“如果没有非做不可的情况,还是暂时放弃吧。”

江遇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件事,当即追问:“什么副作用?”

“契合度是双向的啊。”机械师解释道,“你控制元件,元件也会影响你,别忘了机械融合里还有‘融合’两个字。简单来说,你很可能会和机械元件完全共感,那会比原生躯体还敏感呢。这样肯定不利于战斗吧。”

他叹着气将那份检查单放到了一边:“就先保持原状吧。”

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作战指挥学院的教官都很失望,但商量一番后,仍不死心地将其他几个情况相似的学生也送了过去,结果全都得到了相同的回复。

至于江遇自己,却因为这个坏消息而放松了许多。

就算没有这件事,他对机械融合手术也是非常抗拒的,甚至想过如果有可能,先申请长期外勤任务到其他星域躲一阵子,尽量逃避些时间再说。

原因非常简单。

——他怕疼。

这话说出来,虽然真的有点儿丢人,但实际情况就是如此。

如果条件合适,江遇也不会真的逃去外星域,还是会硬着头皮接受改造,但眼下有了逃脱的正当理由,依然让他十分高兴。

而同队的其他人,就没有出现这种意外了。

第一期改造计划结束后,江遇的队伍里多出了两个半机械人类。

一个Beta,一个Omega,经过机械融合手术之后,他们都获得了远超Alpha平均水平的身体素质。

他们俩都是性格很要强的人,战场上从来没怂过,然而改造结束后没多久,却齐刷刷的患上了“补给站恐惧症”。

每次出完任务回来,被要求去补给站进行机械修复时,两个人都是一副极度抗拒的模样,直到机械工程学院发来连环系统通知,才满脸沉痛地走上修理台。

那时候,江遇并不理解他们为什么害怕。

从外人的视角来看,机械师们只是将那些机械部件取出、修补、打磨,再放回原处,和修理机甲时没有任何区别,动作甚至还更轻柔。

到底哪里令人痛苦?

江遇拿这个问题去问队友,但对方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回答道:“你说的有道理,真的,拜托这世界也考虑考虑机甲的感受吧。”

说罢,他就捂着自己的胸口往远处走了,神情很忧伤:“你慢慢研究吧,我要去和我的新肋骨培养感情了。”

江遇:“……”

他更加不解了。

这个疑惑一直伴随着他,直到那场意外来临,不得不接受机械融合手术后,才得到了解答。

队友说的没错。

那确实是难以忍受的感觉。

被人一寸一寸抚摸灵魂,无处遁形,无法逃避,唯有任人宰割。

如果更换了某一个部件,就像被硬塞了一个亲密的半身一样,非常不适应,却必须适应不可。

那样的感觉……

因为契合度太高,江遇的情况甚至比其他的队友还要更严重。

就像机械师说的那样,改造对他的影响比预想的更大——明明能够完全掌握新的骨骼与器官,但骤然跃升的痛觉、温感、平衡感……都在提醒他身体已经经过了改造。

割裂感无时无刻不在脑海中回荡,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提升的改造,却反而让江遇的战斗力迅速下滑,在实际任务中也常出差错。

苦不堪言。

江遇花了非常多的时间习惯新的身体,从最基础的训练开始,一步一步自我重塑,却始终收效甚微。

若非如此,他今天也不会这么容易就着了道,栽在这个举止古怪的机械师手里。

江遇看向身前。

那一簇微卷的蜜糖色头发,还在眼前轻快的晃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愉快地哼起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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