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簌动的突然,攥住对方手腕的动作更是又快又准,少年因回到补给站而放下了防备心,一时间竟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被拉住时,甚至稍稍踉跄了一下。
但他的茫然只持续了短短一秒,就迅速地清醒过来,那张漂亮的脸上霎时浮现出惊怒之色。
而唐簌已经松开了手。
她后退几步,拉开了适当的距离,重新在一米外站定,栗棕色的圆眼睛被单片镜遮住,越发显得温柔乖巧,像一只有着柔软绒毛的松鼠。
少年甩了甩胳膊,眼中的戾气愈盛。
他本要立刻发作,但看着唐簌的模样,已到嘴边的斥责竟有点儿说不出口,只将眉毛皱了起来。
和唐簌不同,他的样貌是典型的Alpha的样子,凌厉而锋锐,富有攻击性。他的头发和眼珠,也并不是柔和的浅色,而是更深更浓的乌黑,如同覆盖着阴影的沼泽。
此时此刻,这双深黑色的眼睛里有着轻微的不耐烦,长而卷的睫毛将眼珠遮住一半,在眼尾投下小块的阴影。
这是一个有点暴躁的人。
唐簌看着他,想起了姐姐家里那只坏脾气的漂亮猫咪。
那只小猫就是这个样子,在被毛毯勾到爪子和被踩到尾巴的时候,炸起毛来,简直是一模一样的神情。
一般在这个时候,就必须要使出小点心大法哄哄猫了,如果贸然伸手,一定会被猫咪的尖牙咬住手指的,那可是非常非常痛的体验。
唐簌不确定能不能把猫的经验套用在人身上,但她现在必须得想点办法,稳住面前这个看起来就不太好相处的少年。
毕竟……
唐簌抬起眼眸,仔细地观察着少年的左眼。
不到两秒钟,那枚黑如天幕的眼珠里,就闪过了一道细细的蓝色微光。
果然如此。
她的判断没有错,这个少年的确是一个半机械人类,而且比起那台机甲,他的伤势要严重得多,更需要尽快处理。
也许这才是紧急维修任务?
唐簌思索着这个可能性,觉得最好回去找负责人问问究竟是什么情况,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在她思考的这段空隙里,少年已经冷静下来,他转动了一下被紧握过的手腕,眼神不善地看着面前这个莫名其妙的女孩,语气不大好:“有事?”
唐簌既没有做出决定,也没有想好开场白,犹豫了一会儿,才从电子终端里调出了学院为外勤任务开的身份证明。
“我是菲尔加诺军校的实习机械师,维拉院长让我过来……”
这句话还没说完,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少年猛然脸色一变,没有任何的缓冲与犹疑,他立刻转身后退,燕子般掠向七号机库的出入口。
少年的行动已经非常迅速,但唐簌的反应比他还要快。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对策,就感到脖颈上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紧接着,疼痛迅速消散,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昏沉,思绪几乎完全凝滞住了。
就连身体里的电路,也短路一般地灼热起来,不再正常地运行。
少年不甘心地缓缓倒在了地上,挣扎着抬起眼眸,看见身后那女孩不知何时抬起了手,举着一把类似古董笔的武器。
“这是针对半机械人类设计的麻醉枪,有干扰机械的芯片。”唐簌看出他的疑惑,贴心地解释了一句。
接着,她在智能单片镜上点了几下,将能监测到的数据都传入终端,自言自语道:“比预想稍微差一点。”
少年的神情已经完全沉了下去。
如果说刚才,他的怒气还只是浮于表面,那现在,这怒火可以说已经到了如有实质的程度,在那双深黑色的眼睛里灼灼燃烧着。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咬着牙问。
唐簌收起麻醉枪,朝他走了过去。
半机械人类的数量不算少,个体差异很大,但其中机械融合度高的群体,无一例外,都对维修这件事情十分恐惧。
因为那种仿佛灵魂都被拆卸、肢解、任人把玩的感觉,实在是太古怪,太让人难以承受了。
他们宁可忍到机械部件损坏到需要直接更换的程度,也不愿意接受机械师的修理——虽然那些措施更接近于治疗,其实都是非常温和的操作。
唐簌曾经遇见过想尽办法逃脱修理的半机械人类,因此做好了防范,早早就将麻醉枪拿在了手里。
不过真没想到,看起来这么凶狠的人,竟然也会害怕这种事吗?
唐簌俯下身,像检查一台机器那样,曲起手指敲了敲少年的胳膊,又摸了摸刚才看见有反光的地方。
好冰冷的皮肤。
摸起来,简直像玉石一样。
少年有些急促地喘着气,艰难地对抗着侵袭精神的闷痛,突然感到一只温暖而柔软的手正在触摸他的脖颈,那感觉就像被细小的绒羽拂过一样,让人无法忍受。
没一会儿,那只手就摸到了他衣领上缀着的身份编号。
少年挣扎着睁开眼睛,看见那个古怪又粗鲁的机械师女孩打开智能终端,在学校内网里翻了翻,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咦?”她的语气轻而软,像浮在半空的云朵,“你也是菲尔加诺的学生呀。”
思绪越发昏沉,耳畔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雾气似的,难以听清。
就连那女孩的容貌也藏在雾气背后,白皙的皮肤,栗色的卷发,小鹿一般的圆眼睛……都在雾气里忽明忽现。
少年闭了闭眼。
他尽力聚焦视线想要看穿那雾气,然而在扭曲的视野和混沌的图景当中,唯一清晰的,仍然只有那微微打着卷的、蜜糖色的头发。
唐簌看着从学校内网里的查到的名字,念了一遍:“江遇?”
她的声音中染着淡淡的疑惑。
好熟悉的名字。
在哪儿听过,还是见过呢……
唐簌伸出手,一边检查着江遇身上的机械部件,一边反复地在心中咀嚼着这个名字,试图抓住记忆深处影影绰绰的模糊印象。
可是偏偏,那点浅而轻的画面却像失真的旧画片一样,虽然在脑海中浮沉,却始终没有清晰的影像。
直到唐簌简单地做完了全身检查,确定了破损情况之后,仍然没能想起来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她只好暂时放弃思考,收回了按在机械关节上的手。
然后,正要将这位脾气十分坏、完全不配合诊疗的病人搀扶起来,唐簌扶着他的肩膀,却突然摸到了一块被水浸湿的布料。
……水?
从哪儿来的?
刚才还没有,凭空出现的吗?总不可能是机油漏了吧,今天也没有带多余的药物啊?
唐簌思考了好一会儿,上上下下将自己看了个遍,都准备打开麻醉枪检查了,才忽然察觉到掌心下的肩膀正在微微的颤抖。
她愣了一下,俯身去看。
江遇却用力地扭过头,避开了望过来的目光。
他的面容从视野里一闪而过。
但仅仅是一瞬间,已经足够让唐簌看清那沾满泪水的睫毛、发红的鼻尖与紧紧抿着的嘴唇。
“这是……”她有些迟疑地问,“你在哭吗?”
就算是半机械人类,这反应也实在太——激烈得过头了吧?
听见这个问题,江遇的身体猛地僵硬了一下,过了几秒,他终于不再将自己的面容藏起来,而是抬起头,用那双仍在不断流出泪水的眼睛瞪着她。
他狠狠地说:“别碰我!”
唐簌当真停下了动作,手指轻轻点在下巴上,思索着。
这一眼毫无杀伤力,但却奇妙地和记忆中的某些画面重合在了一起,刚才无论如何想不起来的东西,此刻清晰得像是在眼前上演一般。
她想起来了。
去年的星际联赛上,因为第三星区的某所军校使用违规药物以及雇佣外援,与他们对上的菲尔加诺队打得很惨,差点闹出了人命,全队都被送进补给站修复。
那时唐簌被老师带去隔壁星区进行学术交流,没有参与修复工作。
等她终于回到菲尔加诺,在补给站的病房外,就曾经与一双微微含着水色的眼睛对上视线。
那是非常漂亮的、玻璃珠似的眼睛。
像只幼猫。
当时,唐簌几乎是下意识地叫住了病房门口的同学:“这个病区里也是校队的单兵吗?”
“是的,你不认识吗?他已经蝉联好几年的联赛第一了,4012级的江遇。”同学很遗憾地叹了口气,“他伤的太重了,正在准备机械融合的手术呢。”
唐簌轻轻“啊”了一声,又转头看向了窗户。
病房内的年轻单兵已经垂下了视线,所有情绪都潜藏在阴影之中,能被人注意到的,只有那格外冷淡、紧紧抿着的薄唇。
此刻,这双眼睛再一次出现在了唐簌面前。
看起来比那次还要难过得多。
而且,更像一只无法自保,只能虚张声势挥动爪子的幼猫了。
唐簌终于有点儿苦恼了,看着江遇哭得泛红的脸颊,用指尖拭去了他眼下的泪珠。
“啊,真难办。”
她轻轻地叹气:“我明明是在做好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