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秦相一家也迟迟未眠。
秦朗闹着要去户部,已经闹了有好几日了,前两天闹得还凶些,不吃不喝扬言要绝食明志,结果一天都没能坚持下来。
秦仲怀看够了儿子的笑话,本不欲搭理,无奈母亲、妻子乃至儿子都心疼,联合起来逼着他答应。
那不争气的小儿子仗着家里无人不疼他,又在借机生事:“我不管,我就要去户部,我还得去仓部,别的地儿我都不乐意去。爹,不给我安排我明儿就不让你出门。”
瞧瞧这蠢样子,秦仲怀气得满地找鞭子准备抽他,结果还没找到就被长子给按到了椅子上:“爹,您就遂了他的心意吧,阿朗也是为了求上进。”
秦仲怀怒道:“他哪里是求上进?分明又是奔着晋王去的。我就不明白了,晋王究竟哪点好了,迷惑得你连脑子都不要了。放着金尊玉贵、翩翩君子的太子爷你不捧着,非得凑在那不成器的晋王跟前,他打的什么主意你就一点儿不知道?”
秦朗听着刺耳:“他能打什么主意?”
秦仲怀拔高嗓门:“还不是为了拉拢你爹我?”
秦朗笑呵呵,说出来的话却格外扎心:“爹,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吧,裴元珩在我面前压根没提过您,也不稀罕您帮忙,他讨厌朝廷所有大臣,包括您。再说了,这么多年您确实也没搭过手啊。”
秦朗想不通他爹怎么会这么自视甚高?裴元珩虽然不受宠,但他就没瞧得起过三位丞相。
秦仲怀气得站了起来又要找鞭子。
秦朗破罐子破摔:“总之我就要去仓部,爹您明儿就把我安排进去吧,要不我就不活了,反正家里也没有人在乎我。”
秦老夫人几个立马紧张上了,连秦大公子也觉得父亲这回做过了,不就是入仓部吗,不就是跟晋王走得稍稍近了些吗?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晋王出了事以他们家的权势也保得住弟弟。
秦相到底没能挡得住这一屋子人的软磨硬泡,疲惫之余又庆幸地想着,反正圣上都已经在琢磨让晋王就藩了,晋王走了之后这小兔崽子难道还能再跟着?不过先忍几个月罢了,最多年底晋王便不在京城了。第二日,秦相真就动用关系准备将小儿子往户部塞了。
秦朗想去仓部见裴元珩,而丁蒙则一心想从裴元珩身边逃走。翌日上值时他便找上赵尚书,请求将右侍郎田丰跟他对调,让田丰去看着晋王,他则去歇一两天。
赵谦头都没抬便拒绝了:“田侍郎昨儿外出公干去了,半个月后才能回来。”
“外出公干?我怎么不知道?”
“事发突然,你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赵谦年事已高,再过几年就到了能致仕的年岁了,不想户部再生什么变故,对于这位来者不善的晋王,赵谦能想的法子也是安抚居多。舍了一个丁侍郎,其他人便都能松一口气,“你昨儿不是跟晋王相处得还行么,索性再多看几日吧。晋王昨日刚来,你今儿便要急匆匆给地换人故意躲着他,传出去了,旁人还以为户部喜欢欺负新人呢。”
晋王再不得宠,好歹也是圣上亲封的王爷。圣上不喜欢这个儿子,太后对所有孙子孙女却都是护着的。论职位,丁蒙是侍郎,裴元珩只是仓部郎;但论身份,丁蒙不过寒门出身,裴元珩可是名副其实的皇家王爷。
赵谦拍了拍丁蒙的肩膀:“忍一忍就过去了。”
丁蒙:“……”
他木着脸走出了衙署,再次来到含嘉仓。今儿来得稍晚了一些,不出意外地收获了一堆来自晋王殿下夹枪带棒的嘲讽。
他就知道!丁蒙心里清楚,这番腔调多半不是因为自己来得晚,而是昨儿晚上他奉承了太子。
虽然晋王没有明说,可诡异的是丁蒙就是知道。多可怕啊,自己才接触了晋王多久?便已然被迫学会了揣测对方心意了。自从升为户部侍郎又跟着一位宽宥的尚书大人之后,丁蒙已经许久没有揣测过旁人了。可面对晋王,丁蒙总能想起自己初入官场摸爬滚打时,对着一个难缠上峰小心谨慎、句句揣测的苦难时光。
多少年没这么憋屈过了?
更诡异的是,丁蒙竟然已经习惯了这种受虐一般的感觉。
今日除了晒谷子,还有一桩要紧的事,便是给这些陈化粮去毒。条件有限,裴元珩只能选择蒸煮发酵了,将发霉不太严重的谷子放进大锅里煮,去掉水分之后堆放让其自然发酵,再用草木拌匀中和,过后用水冲洗,滤掉多余草木灰最后再发酵,基本便可以去除里面的霉毒。
方法是麻烦了一点,不过重在安全。
丁侍郎得知这发酵过后的粮食是要卖去给农场做牲口饲料的,私下同含嘉仓的人抱怨:“晋王就是多事儿,卖去给牲口吃的粮食用得着这么当心么?”
含嘉仓的库吏长官叫陈方远,为人老实,见晋王这两天劳心费力处理含嘉仓这堆事,可丁侍郎却还要说风凉话,不赞成道:“王爷说了,牲口养大了也是得给人吃的,凡是入口之物皆得小心。况且含嘉仓每年都得收粮食、卖粮食,若有一次出了事让人中毒,日后粮食更难卖出去了,这跟做诚信经商是一样的道理。”
丁蒙咕哝:“就他歪理多!”
话音才落,便发现晋王已经看过来了,眼神异常锐利。丁蒙当即站直了腰板,目不斜视,只当自己什么也没说,不过裴元珩却主动过来了。
裴元珩过来是因为想让丁侍郎做事儿。他跟丁蒙商议,让他先去找几个养殖户,先将这批发酵的饲料卖出去再说。有求于人的时候,裴元珩才勉强给了丁侍郎好脸色瞧。
丁蒙没拒绝,只说:“不过当牲口饲料卖,价格应该不会太贵。”
“无妨,还有另一批。”
丁蒙说了一句大实话:“那批虽然没发霉也是陈粮了,放了三年,一样卖不出好价钱。”
裴元珩抱着胳膊:“无需担心,过两日便有人来买了。”
丁蒙觉得这位晋王想的真美,去年大楚各地都是丰收年,粮食充裕,人家放着新粮不买来买你的旧粮?
不过这跟他也没关系,如今他与赵大人都盼着晋王早点将这批粮食脱手,就算赔本也是晋王赔的,跟他们无关,谁让晋王是圣上跟太子一起塞过来的呢?
几日过后,含嘉仓所有的陈化粮都处理了一遍,丁蒙也不负所托找到了几家愿意接受的养殖户。
粮食当作饲料卖自然卖不上价格,但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了。这批坏了的粮食能卖出去已是不易,也没法奢求太多。
如今让人头疼的是那批没有发霉但口感却已经变差的陈粮,足足有四百万石,这么大的量,哪个粮商能一次消化得起。且当初他们赚的钱如今都不知道去了哪家高门的口袋里,谁还愿意割肉给户部解决烂摊子。想卖出去,谈何容易?
不论丁侍郎如何唱衰,裴元珩与商止的计划仍再推进。
这些日子,坊间流传着一个不太妙的消息——去年冬天到现在,竟然都没有下雨,今年极有可能有场旱灾。
这等捕风捉影的消息,最容易叫人信服。况且今年确实一场雨都没有下过,气温还回暖得特别快,事出反常必有妖,即便不是旱灾年景也不会好过。
起初只是几个人小范围的议论,两日之间,整个京城都在讨论,最后甚至惊动了皇上。
皇上担心流言成真,特召太史监观察天象,推算是否有旱情。
宫中的动向最先牵绊着粮商的心思,这些商人同官员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得知朝中都有异动之后,赶紧忙着收粮。
不趁着天灾赚一票大的,都对不住他们收到的消息。
只是百姓也听说了风声,哪里肯卖救命粮?他们家中的存粮是不少,可也挡不住天灾啊。粮商想收粮,无奈百姓不愿出手,市场上能买入的粮食价格昂贵,实在不划算。于是乎,便有人将主意打到了含嘉仓这儿。
据说,这里有足足五百万石的陈粮,如今正想着卖出去,只苦于没有门路。
这不正好?他们正想要买粮食呢,众商贾都跑去含嘉仓打听消息。陈粮是比不上新粮,可是给灾民吃的哪里用得着那么好的粮食,有的吃就不错了,有的是人愿意高价买回去。
尽管裴元珩把价格抬高,还是架不住粮商们蜂拥而至。
丁侍郎这辈子都没碰过这样的好事,真是打瞌睡便有人送枕头,对方竟然愿意花高于市价的价格买他们的陈粮。但随即又担心这粮食若是卖出去了,回头真有旱灾他们没办法赈灾。
裴元珩一锤定音:“卖!先高价卖出去再说。”
这个价格对陈粮来说,已经算是高价了。
丁蒙:“可万一旱灾真的来了?”
“万一这是假消息呢?未来的事儿谁说得准,极有可能只是谣言罢了。”裴元珩一本正经。
丁侍郎犹犹豫豫了许久,终究是想要解脱的心思占了上风,决定先将这腐肉给割了。错过了这一茬,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才将这陈粮给卖出去呢。这批粮食若是再不出手,就真要烂在仓库里了。
难得晋王不闹幺蛾子,他还是不要打断对方的热情吧。
在裴元珩的推动之下,很快这批陈粮便全卖出去了。
户部收了钱,那些粮商们收了粮食,似乎皆大欢喜。
但随即京城风向又是一变——有知情人士称,先前旱灾一说都是晋王特意散播出去的,为了就是将含嘉仓的陈粮卖出去,仅此而已!
认真想来,这确实是晋王的行事风格,阴损到了极致,且不管旁人死活。
担心了好几日的皇上听得此消息,当即将裴元珩给臭骂了一顿,可骂完之后又有些满意。虽然这次的事儿办得不地道,但是受惠的总归是朝廷,他属实没有立场责怪晋王。
为此,皇上还特意在太子跟前夸了裴元珩一番:“多亏你将他送去户部,近日见他确实长进了不少。只盼着他能在户部多学一学,早日改掉往日那不堪的习性。”
裴元玺笑着迎合,心里却记下这一笔,回头便让人将这消息大肆传播。裴元珩既然敢做,他便得让裴元珩知道得罪这些粮商的代价。商贾最喜欢抱团,等裴元珩在商人之中口碑尽失,日后他便是有反心也没有商贾愿意资助了。
不过,裴元玺对裴元珩背后的势力越发忌惮起来,能够如此游刃有余的控制京城的风向,究竟是何人所为?
丁蒙也得知消息,迫不及待地跑去质问裴元珩。
裴元珩轻哼:“你怎么不说是户部特意做的局?要扣帽子也别往我身上扣。”
丁蒙麻了:“怎么可能是我们做的?”
“那更不会是我做的,本王一向光明磊落!”
裴元珩不承认,丁蒙也没办法,可他心里清楚肯定是晋王做的,要不前段时间为何晋王会如此笃定这批粮食卖的出去?
他现在都对晋王刮目相看了,不过,若旱灾是假的,那些粮商们收的陈粮要怎么处理?现在外头又不缺粮食,真的有傻子会高价买陈粮吗?这粮食看来是要赔手里了。
或许是老天爷故意等着看粮商们笑话,第二日,天空竟然飘起了毛毛细雨。
旱灾一说不攻自破!
囤积粮食的粮商们简直气死了,该死的晋王,把他们坑的这么惨,这下可好了,这批粮食算是彻底砸手上了!
他们找谁卖去?
裴元珩正在不紧不慢地观雨,来了,这旱灾前的最后一场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