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郎中也想不到一桩喜事变成害事,堂上站的是封大相公,他不敢隐瞒,将自己诊出来的说出来,
“像是食了过量的甖粟,甖粟可入药,但一次性服用过量易有恶心、胸闷、呕吐之状,服用过多,还会有致死之险,这位姨娘脉状似不是一日服用,只是今日服用太多,才会有此状。”
四姨娘骇了一跳,“我不曾服过甚么甖粟,更消说长日服用,我连那东西是个什么都不晓得呢。”
此时院中下人齐齐看向堂上,等着郎中把脉,听见郎中如此说明,个个交头附耳,议论纷纷。
谭霜目光移向钱娘子,只见她面如纸白,额上冷汗淋漓,强撑着用手扶住桌子,才使自己不软下身子。
再看堂上,老太太听罢老郎中所言,和儿子封大相公对视一眼,对身旁的贴身妈妈小声吩咐一句。
那妈妈便走到院中,挥着手帕道:“众位用过饭,热闹够了就散去罢,各做各的事儿去。”
顿时院中一片唏嘘声,席才刚上,还未落下几筷子,谁舍得这好酒好菜。
更有甚者,那不要脸面的老妈妈伸手朝桌上的葱油整鸡上狠狠拔下一只鸡腿,才在老妈妈的呵斥声中跑出去。
谭霜注意到肖妈妈一手一个,硬薅了两条鸡腿。
众人一一退出去,谭霜盯着钱娘子,只见她前脚跟着后脚,像是有鬼催她似的,走得慌忙。
谭霜拉了拉福乐的衣袖,支他去看钱娘子。
福乐瞅了瞅,不解地小声道,“她这是跑什么。”
谭霜悄声道:“快叫周娘子叫上人去捉她,别等她逃了。”
福乐一拍大腿,“你是说……”
谭霜点点头,“快去,一会儿捉住了娘子定有赏。”
“这就去!”
福乐两腿蹬出火轮儿,跑着去找她娘了。
再说这厢,众仆散去后,封大相公皱着眉说:
“贞娘,你真没有私下服用甖粟?此物长日服用可是会有瘾的。”
四姨娘骇得要死,指天发毒誓,“我哪里敢乱嚼什么甖粟,相公不用疑我,若我有半句假话,教我不得好死,教我四姐儿这辈子嫁不了好人家!”
“住嘴!”
封老太太一拂手,摔了手边茶碗,怒骂四姨娘,
“你要死你自去死去,做什么拿孩子发誓,你要是没自个儿乱嚼有我在谁敢冤了你去?”
说罢,她转头对老郎中道:“老先生,劳你看看今儿这菜可有什么不妥?”
姜还是老的辣,老太太前后一想就明白四姨娘姐儿吃的东西都是席面上的东西,往日自不可能私下里去吃拿劳什子甖粟。
封大相公亦是想通了关窍,又怕家里的哥儿姐儿都用过了这东西,便不叫她们回去,等郎中看过了菜食,再叫他来诊脉。
郎中一一闻过桌上的菜,又捡出一些尝了尝,很快分辨出来。
只要是冷菜,甜食,皆是放了那甖粟的,其中一道牛筋更是像用甖粟粉拌过,味道香得异常。
三姨娘瞧出四姨娘方才便是爱用这烟萃牛筋得很。
老郎中说完,封大相公转头看向欧氏,
“大娘子,今儿这席面都是你置办的,冷菜都是哪个厨娘造的?”
欧氏皱着眉沉声道:
“热菜是前儿灶房做的,冷菜都是后厨房钱家的管,这钱家的灶上功夫确有些火候,莫不是用了这甖粟的缘故?”
封大相公听罢皮子一紧,近两个月这老婆子可是抢手得很,府里上到他老娘,下到刚满六岁的五姐儿,都吃过她造的东西。
尤其是自己,除却去府衙里,少一顿都是欠着的。
封大相公忙拉过郎中,
“老先生快给我娘瞧瞧,这厨娘进我家门几月,这两月来手艺忽然精进起来,我还道她学了本事,没成想是个歪门邪道的,我一家里这老老小小可都用过她的吃食!!!”
老郎中身子就剩一把骨头,险些被他拉一跟斗,缓过来忙道:
“不妨事,不妨事,我观众位面色红润,身子骨也并不消瘦,这东西若不上瘾尚不大伤身,只上了瘾有妨碍,众位都不是有瘾的模样。”
说归说,他还是去诊老太太李氏的脉,隔着帕子,诊出来果然如此,并不算非常严重。
他打开药箱子,给众人开了一贴调养的方子,道:
“不是甚么大事,只消按我这方子抓药,每日晚间饭后半个时辰内服用,半个月内就可调养回来了。”
封大相公听后,松了一口气,又叫郎中挨个儿去给众人请个平安脉。
自己叫了贴身小厮石砚来,喊他去叫人捉钱娘子和她那儿子。
一面又愤愤咒道:“老杀才,良心都教狗吃了,我好心好意供着她,她竟恩将仇报起来,回头我倒要去问问大伯父,怎生地寻了这么个人来,是不是见不得我家平安!”
他口中的大伯父,便是欧大娘子娘家的亲亲伯父,欧庭宽欧通判。
欧通判自这侄婿官场顺遂,一路当上了同知,亦是悔得很。
本该是他家的乘龙快婿,生生便宜了弟弟,自个儿女儿却婚后不过三年,那短命的女婿便坠马身亡。
如今女儿寡居在家,外头人谁不笑他家目光短浅,拿侄女比她女儿,拿弟弟比他,生叫他抬不起头。
上回这侄婿同侄女回去庆贺弟弟生辰,自己有意拉拢,便对女儿塞人给侄女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中自有一番算计。
只是这算计,如今都落了空。
老郎中一一请过了脉,道:“老太太同这位姨娘,还有这位小主子,症状严重些,多喝个几天也就是。”
他说的是四姐儿,要说不是亲生的娘儿俩,怎么会生得同一张馋嘴。
“其他人没什么大事,这药不用吃了。”
说罢,又指了指三姐儿,“这位小姐儿吃食上得用些心思了,再这般下去可容易饿出毛病。”
众人目光不由得看向三姐儿,不多时,又一致地移开,连老太太,都没说什么。
三姨娘是个脾性直的,闻言狐疑道:“三姐儿没得事便罢了,钱家的见天儿的往大娘子院儿里跑,大娘子怎么没事?”
大娘子闻言眯了眯眼,“三姨娘,你这是疑上我了?夏日里头天儿热,我用一两口也就赏给下人了,这有什么?怎么?你是觉得我支使钱家的给你们下毒?”
三姨娘嗫了嗫嘴,道:“不敢,奴家只是有些疑惑罢了。”
老太太面色不虞,止住三姨娘,“好了,瞎猜个什么,那钱氏是大相公准了送过来的,干大娘子甚么关系,你成日里无事,尽琢磨些有的没的了。”
三姨娘臊红了脸,呐呐道:“奴家知错,老太太莫怪我,大娘子莫怪我。”
老太太眼中闪过一道精光,还作那般无事样子,待郎中诊完了脉,又使人多塞了五十两银子与他,叫他不要声张。
她当然知晓这事与大娘子脱不得关系,可当初人是儿子同意接回来的,如今更是要家里拧成一股麻绳,拿捏着这个欧通判送上门来的把柄,少不得向他讨些好处。
送走了郎中,欧氏叫下面的的妈妈们把哥儿姐儿们带下去,然后叫人将钱娘子提上了。
那头小厮石砚领着周娘子、张妈妈,还有一个外头院儿里的妈妈,将钱娘子押到正厅来。
钱娘子头发蓬乱,衣裳被扯掉了扣子,腰上的汗巾子被周娘子团成一团塞进了她嘴里,脸上还有不少抓痕。
想来是得罪狠了这几个娘子妈妈,被她们逮着机会,半点手下不留情,抠挖的。
周娘子踹了她两个腿窝两脚,教她跪下,自个儿抹了抹头上的汗水,道:
“娘子,这钱家的还想跑呢,得亏我见她脸色不对,又鬼鬼祟祟的回屋里收拾东西,叫了这两个妈妈一同在后角门给她摁住了,不然,就叫这老贼头给跑脱了。”
难怪是她们三个压着回来的。
欧氏赞赏地点点头,道,“不错,你们倒是精明,知道为我着想,那像这个,连主子也要暗害。”
钱娘子眼泪鼻子糊了一脸,听了大娘子欧氏的话,猛嚎了一声,可惜嘴里被堵住。
可在场谁都明白,她是在向大娘子求情呢。
大娘子挥着手绢子擦擦手心儿的汗,慢腾腾走到钱娘子面前,不咸不淡地问道:
“钱家的,我自问待你不薄,可你怎生得这般黑心肠,连我两个姐儿都要害?”
钱娘子砰砰往地上磕头,眼神哀求地望着欧氏。
欧氏吩咐道:“把她嘴里塞的拿出来,我倒要看看她还要怎生说。”
周娘子忙把她嘴里的汗巾子拔出来。
钱娘子嘴得松脱,便一面磕头,一面朝欧氏哭喊:
“娘子,都是我教猪油蒙了心,都是我贪财,我只道那是增味儿的料包,不晓得它会妨害身子的啊,您打死我吧,都是我的错,老奴知错了,只求您放过我的儿子,他甚么也不知道,都是我做下的!”
欧氏还未说什么,封大相公猛地站起来,一下窝心脚踹在她胸口,直把钱娘子踹得吐了血。
“老贼奴,你倒是一片慈母心肠,我这几个孩儿你却下得去手,敢情你的儿子是命,我的孩儿们就不是命了!”
他说到兴头上,差点被自己的一片慈父心肠感动得流出眼泪,连四姨娘都含着泪望向他。
可若是他的三姐儿在此处,少不得要向他问问,自己怎地没人管没人疼,扔进了冷清的水榭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