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里还是老样子,只不过钱娘子越来越忙,大娘子一天要使丫头叫她做几回小菜。
后厨房本是欧大娘子特意辟出来,教钱娘子造小食、宵食、点心甜口的,正食不教她做。
谭霜不知道她来之前是甚么章程,不过听福乐摆起,清闲得很。
因着钱娘子是从大娘子欧氏老家永川府来的,永川菜造得好,其余的倒是一般。
府里的老太太、封大相公,又不是永川人,故而吃不惯永川菜,哥儿、姐儿们更是打出生起就在允州长大。
连欧氏,都改了口味,不大使唤钱娘子的。
只是堂姐大欧氏特意寻了人来,不好推辞,只好给她辟出个地方,养着就是。
这钱娘子倒也机灵,左右一样通了百样通。她便自去学了允州菜式,不做大菜,专学些本地的小味,虽及不上那几个灶房里的师父,味儿也可入口。
欧氏偶时会唤她造些来吃,这两月,她的手艺更是大有精进,如今连老太太,几个姐儿都要来吃,封相公来得晚,也凑上来,使了钱给她去买嫩羊羔,教她造桂花羊焖柳吃。
那两瓮平时要用两三日的水,最近一天就要用干净。
钱娘子忙得不可开交,脸色却好很多,大抵是钱袋子鼓起来,心里舒坦了,她近月来都没去刻意切磨谭霜和四丫。
自那日从付妈妈房里出来,谭霜心里每惦记着打听四姐儿、五姐儿身边的消息,只是后厨房忙碌,没得闲时,她到领月钱的时候才有半天假。
后厨房四姐儿五姐儿的丫头来时,钱娘子又好巧在一旁,她没得时机闲话。
很快到她月休这日,谭霜去领昨日没领的月钱,昨儿实在忙得很,灶房门口各院的丫头催着要东西,她和四丫都被使唤去择菜洗米。
封府的月钱一般发放两日,故而谭霜第二日去领,并不算晚。
待到了地方,管账妈妈低头拨算盘,谭霜上前道来领月钱。
那妈妈抬头辨人,见她确是谭霜,上月里见过来领月钱的,就答应一声,教她在自个儿名字下摁手印。
这份差使是管钱放钱的,能在这里做事的,记性得好,还要聪明强干会识字。
那妈妈趁谭霜摁手印,笔尖在她名字下画了个红圈,问道:“前院儿倒潲水的肖妈妈,可是你干娘?”
谭霜愣了一下,回道:“并不是。”
账房妈妈听了,撇撇嘴,道:“她昨儿一大早就来领月钱,还要将你的月钱一并讨去,说是你认她做了干娘,我叫她若要领你的月钱,就将你领来,好算个清楚,免得一份钱两个人领,就是我的不是了。”
谭霜没料想肖妈妈竟这般奸滑,见自己没去寻她,还悄悄跑来领自己的月钱。
她是打量着霸王硬上弓,领了自己月钱,到时候院里谁都知道自己是她的干女儿,就任她捏圆搓扁了么?
谭霜险些气笑了,她道:“多谢妈妈留心,我未曾认过甚么干娘,若是再有人称是我干娘干婶子的来领我的月钱,请妈妈留心些,不要与她去了。”
那妈妈点点头,“自是,什么人都能来代领去,我这儿可不成了慈善堂了。”
说罢她将二百一十个铜板数好,用细麻绳穿好了,递给谭霜。
“诺,数数。”
谭霜自不会去数,再次谢过账房妈妈后,便回去了。
回屋子里,再将床板里头的铜板和新领的这二百一十个合在一起,数起来。
上回发的月钱,给福乐和四丫买了驴肉火烧,给付妈妈和知了买两只烧鹅,自己又添置了杂用,零零散散花去了一百一十八个,余下九十二个,加上这回发的,共有三百余二个铜板。
三百零二个。
谭霜数了数,钱娘子花了二十两银子买了自己,一千三百五十个铜板算做一两银子,二十两银子等同二万七千个铜板,按照她现在的月银,她得做上十年,才能攒上这笔银子。
还不算上自己花用的,加起来得做十一年。
谭霜愣愣想着。
十一年,那个时候,娘的孩子该有十岁了罢。
娘还会记得她吗?
谭霜黯然地垂下眼。
将手里的钱放回床板下。
看着破旧的下人屋子,暗暗给自己打气,就算不为了娘,为了自己,难道还要做这么久的奴婢么,早早攒些钱来,赎身了才是。
是这样,谭霜又想到今儿的事,肖妈妈看来事不会轻易放过她这块好肉。
这二百个铜板,于她像毛驴嘴上吊着的鲜草,不吃到嘴里不罢休,她势必会再找上门来讨。
谭霜眨眨眼,不多时,心中有了些想头,肖妈妈想认她做干女儿,无外乎是为了她手里的月钱,在这府里外头来的无依无靠的小丫头,除非熬成大丫头去,否则后头一定要有个“主”的。
如今她有没“主”儿,自然要被他人觊觎,那不如就找个“主”儿,好教自己少些麻烦。
当夜里,从灶房出来,她就摸了两百个钱,去寻了周娘子。
周娘子家,周家几个男人都在庄子上做事,寻常时候不回来,周娘子、福乐和他两个嫂嫂几个弟妹侄子侄女在家。
周娘子见她来得这样晚,还诧异,等谭霜说明了来意,她恍然晓得了,这事儿确实不方便白日里张扬。
明白了谭霜的意思,她却有些为难,实在是她有家有口的,又是娘子的陪房妈妈,虽没做什么大管事,好歹有些脸面在府里,从不做那收甚么干女儿之事。
若是如今假意收了谭霜做干女儿,传出去,倒教她没脸了。
可不帮这个忙吧,霜丫头上回又帮了她和福乐的大忙,有个人情在,还与福乐顽得好。
福乐方才哄了几个弟妹出去,两个嫂嫂也带着孩子回房了,他才过来,听了一耳朵。
回来插嘴到:“娘,你可得帮小霜这回,若不然,那肖妈妈得缠到她死了去。”
“呸,甚么死啊活的,小孩子家,也不知道有个忌讳。”
周娘子瞪了福乐一眼,福乐缩缩肩膀。
谭霜忙说:“不敢连累娘子,只消娘子在府里放个话儿,就说见我眼熟,问了才知是哪里的远亲,有这层关系在,那肖妈妈应是不敢如此放肆了。”
周娘子听了,心中放下一口气,笑道:“那感情好,只要不是认什么干女儿的,那等臊脸皮的事儿,我是做不来的。”
“那就烦累娘子了。”
谭霜也舒了口气,周娘子肯应下就好。
说定了,她又从怀里将那二百个钱取出来,捧着递给周娘子,说道:
“虽然娘子心正善良,我却不能教您白担这名,这二百个钱您收下,当我聘了您的,我来得急,没带个甚的就空手上门了,娘子不要见怪。”
周娘子脸一下涨得红彤彤的,连连摆手:
“什么聘不聘的,上回你与我家福乐做了好事,得罪了那钱老货,我都没得法子帮你什么,这顺手的事儿还收这钱,算什么了!快快拿回去!”
周娘子性子有些直,对付刁的,她能比那个更刁。
可对付谭霜这种一板一眼,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她是真拿着没法儿。
一旁的福乐赶紧来帮他娘,把铜板推回谭霜的怀里,怒道:
“小霜,你还当不当我是好友了,拿着钱打我脸面么!”
福乐小小一个萝卜头,还故作男人样叫她忍不住发笑,看这两母子都是真心实意的推辞,她只好将钱收了回去。
也怪她想得不深,只想着周家定是缺钱使的,这钱买些杂七杂八的送去,不若教她们收了自个儿买些合适的花用了,还来得值。
周娘子才说:“你这小小年纪,怎学得这般人情呢,我还要教福乐与你拜个师傅,教教他去,平时里我们说了,他总不听呢。”
福乐在一旁撇撇嘴,不是他不听,是他的月钱都教他娘捏在手里,哪有闲钱做这些。
谭霜也道:“福乐可聪明这哩,又得了娘子您的正直,日后少不了好。”
夸得周娘子脸上掩不住的笑,还未有人使这般高的话来配她,当下人的,哪有说什么品性,顶多说一句勤快。
语罢,谭霜又从那二百个铜板中取下二十个,道:
“方才是聘娘子的,娘子不肯收,这些可得收下了,我头回来,两手空空的没个脸皮,这些给弟弟妹妹、侄子侄女买几个甜嘴儿吃,娘子可别外道。”
周娘子见她一个八岁上的小丫头,实在是对人情熟练得很,不由可惜,没生做她家女儿。
手上推辞两下,也就收下了,这钱确是可收的,她也不做作。
从周娘子处出来,周娘子还教福乐出来送她,走到门口,听见里头福乐的二嫂嫂抱着孩子去周娘子屋问话。
谭霜作没听见,与福乐静静走着。
福乐今夜是有些沉默,谭霜也没开口。
过了一会儿,福乐忽然道:“小霜,你想过出府么?”
他顿了顿,“不是去顽的,我是说,赎身……”
谭霜有些惊讶,福乐家里都是大娘子陪房来的,想来在府里做事,其实应在比在外头要舒服很多。
他又不像谭霜,既是后世穿来的,又是外头卖进府里的,怎么会忽然想到要赎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