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这天起,钱娘子便发狠了地折腾谭霜,明着不能打骂,暗地里的手段使得又阴又滑。
谭霜自早上进灶房开始,就没有歇下来的时候,钱娘子每日做完晚食,就让她将两瓮大缸里能用四五日的水全部提出来,将灶房擦洗一遍又一遍,不能有半点灰尘。
剩下的水,就全倒在院子里,将院子冲洗干净,水用完了,第二日又教她去井里打上来将瓮里填满。
到正午,就借说先前晒的酱不够冬日里用,做了酱来摆在院里,三伏天叫她端着簸箕守在一旁,说是怕鸟雀往里面拉屎。
明晃晃的烈日晒得她脑子发昏,几天下来,从没晒黑过的脸整整褪了一层皮,晚上回屋子擦洗时,痛得眼泪直掉。
福乐来找过她几次,在门口看见她受罪,心里干着急,他娘跟钱娘子是钉子板子扣着,来帮不了忙不说,还要给谭霜添麻烦。
谭霜眼瞅见他,给他使眼色,要他走开些,别招惹上了钱娘子。
一连几日,日日如此,谭霜方养出来的肉,迅速瘦下去。
再说知了,知了上次得了谭霜的法子,直觉甚是好用,第二日起来神清气爽的。
心里头便对谭霜上了心,这日得空,她拿了两个她姨奶给她的果子,来找谭霜顽。
好巧在门口看见了垂头丧气的福乐,两人家里都有在封家做事的,自然多多少少见过。
知了看见福乐,就给了他一个果子,问:“你今儿不当值么,倒是清闲。”
福乐正烦呢,哪里想吃什么果子,摆手不要,又说:“当着呢,我不就在这儿么,你怎会跑这儿来顽?”
知了见她不要,自己拿了果子擦擦,白生生的牙咬上一口,脆声道:“我有一个姐妹在后厨房做事,我来寻她顽去。”
后厨房只有两个丫头,一个是四丫,一个是谭霜,四丫惯常拿眼睛看地的,能交到甚么姐妹,那就是……福乐瞪大了眼,
“你不会是来找小霜罢?”
知了奇道:“她与你说过我?你们俩顽得好么。”
福乐“嗐”了一声,对着后厨房里努了努嘴,道;“你自己看。”
知了撑着脖子,后厨房院子里看一眼,就见谭霜坐在院中央捡豆子,不知晒了多久,小小的人蔫哒哒的,看着可怜。
她皱眉道:“这是挨了罚了?”
福乐叉着腰,鼓气到:“还不是那个钱老婆子。”
知了低头看了看手里要送给谭霜的果子,叹了口气,没说话。
福乐也叹气,“唉,我娘和这钱老货是天生的对头,她来说情,那小霜不得被钱娘子整得叫娘去,不然我都叫她来了,我娘还叫我少同这老货跟前晃,省得她折腾人给我瞧。”
知了听了,嘴唇微动,想起与谭霜之前说的话来,唉,谁教自己许了她话,纵是无心,也说不得心中梗着。
还是求姨奶来一趟罢。
……
这日钱娘子提着食盒子去了大娘子的院子,四丫眼见着她走出去,过了一会儿,就将手里掰着的菜心一扔,走出灶房。
钱娘子和谭霜的比较这几日她都看在眼里,初时她吓得不敢跟谭霜说话,日日埋着头做自己的事,连眼神也不敢分给谭霜一眼。
可渐渐的,她倒是觉出些好处来了,钱娘子但凡有个什么事儿,就都支使谭霜去干,连骂也只骂谭霜的,有她顶着,最近自个儿不仅清闲多了,还少挨骂。
如今她和谭霜的处境掉了个个儿,她心中终于隐隐有了些快意。
坐了不多会儿,她眼睛四处扫过,见着了壁上挂的一把伞,走上前去拆下来,提了给正在院里捡豆子的谭霜,状似关心道:
“你撑把伞做罢,这样的天气晒着小心中了暑气。”
谭霜眼皮都没抬,道:“谁家有撑着伞做事的丫鬟呢,这样教其他人瞧了,还道我偷懒娇气。”
四丫闻言,动了动眼珠子,将伞收回来,磨蹭会儿,道:“我是好心,你怎地不识货么。”
谭霜淡淡地说:“你若好心,不如替我来把框里豆儿捡了。”
四丫闻言,讪讪退回屋檐下,拿了张凳子,估摸着钱娘子还不会那么快回来,盛碗消暑的绿豆汤坐在阴凉处喝着看谭霜。
谭霜不看她作怪,把衣领子拉高了些遮着脖子,埋头捡起了豆子。
待钱娘子和一个婆子一道提前回来,看见四丫坐在门口喝绿豆汤,谭霜坐在院子里捡豆子。
四丫一下吓得站起来,手里的碗快端不住。
那婆子上下扫了眼四丫,似笑非笑,道:
“你这儿的丫头怪清闲,倒似园子里的姐儿,不晓得要投几世的胎才得着这般好命。”
钱娘子薄削削的嘴一张,话像刀子一样劈头盖脸丢下来,
“作死的小娼妇,怪道你在我面前乖,原来是偷奸耍懒的贼货,还不去烧水,仔细我脱你的皮!”
旁边那婆子听了,眉头皱起,心道这钱婆子骂人愈发听不得了,怎么什么话都敢捡来说,这里可是官家府宅。
她面上不动,看了眼院儿里的谭霜道:“那个倒是勤快,只是脑子忒不好使,这般大的日头,老茄子都晒皱皮去,怎还坐在院中捡豆子。”
钱娘子听了,不好说是她让谭霜把坐在院子里捡豆子,只好笑着附和道:
“老姐姐你说得是呢,谁不说我这儿一个懒,一个憨,没一个儿好使的丫头。憨货,还不回屋去,那豆子捡了一早上了还没捡完?”
谭霜听得这一句,轻轻甩了甩脑袋,慢慢站起身,才站起来,眼前一黑,险些摔下去,忙扶住了膝盖,这才缓缓迈步,朝屋子里去。
那婆子见谭霜晒得虚弱,道:“这是中暑气了罢,快进去喝碗凉汤解解暑。”
钱娘子却道:“她哪有这等福气,坐上一阵也就缓过来了,管她作甚,老姐姐,娘子不是要那熬药的罐子么,快进来我给你寻去。”
那婆子却不动,端详了阵谭霜,忽然说:“我那侄孙女与我说过她在你这儿有个顽得好的丫头,教她用酒揉腰上,我听她摆起来,像是这个丫头,高高瘦瘦的……你是叫谭霜罢?”
谭霜听她说了,心道原来这是知了的姨奶,难怪会帮她,她忙感激地作了个礼,道:“正是,见过妈妈。”
付妈妈点点头,好似不经意问的这一句似的,又去和钱娘子说话去了。
钱娘子回过味儿来,知道付妈妈这是替这丫头说情来,难怪她说取个药罐子,不使底下的小丫头过来,怎么还自己亲自来一趟这后厨房。
想到这里,她暗啐一口,呸,倒真收了个会攀高枝儿的。
有付妈妈插手,她不好再耍这等明目张胆的手段,纵然心中还恨得冒黑烟,终究是放了谭霜一段日子。
谭霜终于恢复了之前的活儿,心中也领会了这后宅中下作的手段,对这些妈妈婆子的更加忌惮。
好多亏有知了的姨奶,不然在她找到法子换院子之前,还不得被切磨死。
脸上脖颈被晒伤的地方,谭霜调了些薄荷水敷上,两三天就不疼了,就是她整个人黑了一圈,往日晒不黑的好皮子,如今又红又黑,得好些日子才好得透。
最让她想不到,和知了才处了那短短一回,竟然还得了她这等赤诚相待,真真求动了她姨奶,来为自己走动。
谭霜心里感动,少不得要买两只烧鹅去谢知了和付妈妈。
付妈妈见了她还有两分惊讶,没想到这小丫头竟有这等聪慧,还知晓个中人情,来谢她来。
她可没有透出口风去。
知了见了谭霜只有开心的份,
“怎么晒得这样黑!”
谭霜笑道:“已是好些了,前几日不仅黑,还蜕皮呢!”
知了恨恨道:“那个钱娘子心可真黑,恁歹毒,不知是不是吃蜘蛛子长的。”
付妈妈在一旁听了,瞪了知了一眼:“瞎说甚么!也不怕叫人听去。”
知了吐吐舌头,没再说话,到底还是怕她姨奶。
谭霜正色对付妈妈道:“前几日实在难受得很,今儿好些了,才来给妈妈道谢,若不是妈妈,我今儿恐怕也不能站在这里了,这两只烧鹅您是我谢您和知了的,日后有什么用得到的地方,您吩咐就成。”
付妈妈不缺那两口烧鹅吃,谭霜这两句话说得她心里妥帖,便道:“不值当个甚么,不过见她实在做得过分,你又与知了顽得好,左右我就知了这么个侄孙女,她既求我,我自然是要走一趟的。日后在这府里,你们姊妹俩好好互相照应才是。
谭霜感激地看了眼知了,点头答应,“自是如此。”
知了还有些脸热起来,不自然地岔开话:“好姨奶,钱娘子日后不会为难小霜了罢?”
付妈妈道:“有我镇着,她不好撕破脸皮做得太过,小打小闹的,你且受着,忍着些时候,找空子离了她后厨房才好。”
谭霜点头称是,道她本来就想找法子去其它地处,只是一直没有门路。
付妈妈沉吟道:“你是个聪慧的,后厨房不是个好去处,我不瞒你,大娘子那儿,一个萝卜头子一个窝,你要进去,还得别人出来才行。大姐儿、二姐儿那儿也挑不上你这等小丫头,娘子只会往我们陪房里挑。你等着四姐儿、五姐儿那两头,大丫头是都有人了,小丫头还挑着呢,在姐儿院儿里做个洒扫,也比在后厨房强呐。”
这跟谭霜想的一个样儿,她回道:“不瞒妈妈,我倒是这么想的呢,只是我愚得很,怕姐儿们瞧不上我。”
付妈妈笑道:“我倒瞧你人又机灵,又会来事儿,比我这家这憨货惹人爱,你晓得奔自己的前程,她还不知事儿哩。”
知了听了哼哼一句,道:“姨奶,您小瞧我来,要不是您不许我进娘子的院子,我才不想去针线房呢。
付妈妈一瞪眼,嘴里骂道:“娘子的院子你进去做什么,做个扫地丫头也做不好,改日叫人给你使了绊子,你才晓得我疼你。”
谭霜在一旁看了,心知肚明付妈妈这是想将知了往两个嫡姐儿院子里塞。
知了又跟付妈妈好一顿娇缠,教付妈妈笑出来,不再骂她。
谭霜却将心思转在了进院儿这事上,这事儿得快些提上日程了。
别过付妈妈和知了,谭霜转身回了自己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