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封家下人堆儿里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府里都有新进府,签了死契的丫头,像肖妈妈这等粗使婆子,就会强行收她们做“干女儿”,为的就是拿她们的“孝敬”。
你不给?那可由不得你,当娘的,自有支使女儿月钱的权利。
到快领月钱的时候,跟账房的说了,给你把月钱领去,哭都没地方哭去。
所以很多外头买来的丫头会提前选了自己的干娘,为的是说好了,到时候留一半月钱,交一半上去给干娘。
这种微妙的平衡保持了很久,当然,上头有头有脸,在主子面前时常露脸的婆子是瞧不上这丁点钱来做这臊皮事儿的,一般都是底下手上没手艺的粗使婆子来做。
钱娘子自然瞧不上谭霜和四丫那点月钱,赏钱的事也是顺手给她和四丫昧下了。
这肖妈妈估摸着见头个月钱娘子没拿谭霜的月钱,所以等到了第二个月,就迫不及待找上门来了。
谭霜听知了说完,站在原地没说话,知了宽慰她:
“你只咬死了不要答应就是,往后在府里,又不与她做事,她敢上你门,只管告了管你的钱娘子,钱娘子饶不了她。”
谭霜无奈,知了还不知钱娘子的事呢,她又将钱娘子与她的仇怨说道一遍。
知了听了,感叹道:“这可是‘前有豺狼后有虎’啊!”
可不是?
只怪这封府上头主事的主子没个能明是非的,底下的下人也胡乱搅和着来。
知了还安慰她:“别怕,若是不行,还有我姨奶呢,她们敢乱来,你来找我,我带你去寻我姨奶,有她在,那个钱娘子必不敢欺负了你去。”
谭霜感动地握了握知了的手,虽她清楚知了的姨奶不一定会为了她这样一个没亲没故的小丫头得罪几个府里的老人,冲着知了的这份仗义,也该谢谢她。
晚上回了歇处,谭霜洗漱了躺在床上,心里还惦记着钱娘子和肖妈妈的事儿,要想摆脱这两人,先得出了这后厨房,进主子的院子里做事儿。
还必得是有些地位的主子。
大姑娘,二姑娘,是正房大娘子生的,地位是有了,但想挤进去的人也多,多是家生子,家里或许有得脸的婆子、妈妈,她一旦挤上去,恐挡了这些人的路,麻烦也不会少。
三姑娘是才进来的,已被叫去了寄心水榭,说不得好进些。
谭霜迟疑了一下,想起那个光天化日就敢拿三姑娘吃食的婆子,还是放弃了。
三姑娘不一定能护住她,她需要银子,也需要在这家里能说得上话的主子,日后赎身时,才好拿到自己的身契。
余下还有四姑娘、五姑娘,六哥儿她是不考虑的,六哥儿虽是妾生子,但是府里的独子,已过到大娘子名下,身边的丫鬟婆子一早就定下,就算要换,也要等到年纪大些,换些小厮陪着,要用丫鬟,那只能是通房、侍妾之流。
四姑娘性子好强,爱争抢,很有主意,她姨娘是老太太娘家侄女小李氏。
五姑娘性子绵年纪小,容易被底下的丫鬟婆子左右,但她与四姑娘顽得好,左右有她这个姐姐和老太太在,应是吃不了大亏。
谭霜在四姑娘和五姑娘之间摇摆,确定好了自己想要的方向,才好根据他们的性子使力。
谭霜思虑再三,觉得还应该再看看,多了解了解几位姑娘的情况再说。
屋子里,四丫躺在另一张床塌上,听着谭霜辗转反侧的被褥摩擦声响,从鼻腔里轻哼出一声,漠然想着:
这会子睡不着了?白日里和那丫头亲亲密密,丢下她一个人在旁边用晚食的时候,可快意得很!
瞧着吧,这回若她不低头向她认错,她是不会再和她说半个字!
磨蹭到半夜才睡着的谭霜,还不知道自己又莫名惹上了四丫,揣着重重心事睡着了。
到第三日,钱娘子提前回来了,说是大娘子欧氏实在想吃她做的松花小肚儿,故让她早来一天,给她造了去。
钱娘子来后厨房的时候,谭霜正在将前儿晒的酱用竹升子打了装进罐儿里,扭头看见钱娘子,吓一跳。
钱娘子回家待了两天,活像被鬼啃了,生生瘦去许多,脸颊两侧凹陷下去,眉头紧蹙,眉心有一条皱出来的纹,神情看上去和之前大不相同,眼眶水肿,眼见着消沉许多,更刻薄了。
谭霜心中纳罕,周娘子不是说欧氏没罚她,还和颜悦色的吗?怎么她会是这幅样子。
钱娘子不管谭霜怎么想,像没看见她似的,径直去了灶台,净手刷锅,准备造松花小肚儿。
谭霜装着手里的酱,里头钱娘子忽然像发疯似地嘶吼起来,
“做什么!小蹄子,你是瞎了还是傻了,才洗净的锅便捅了这多柴灰进去,幸得是我没放油料,你是想你早死的爹妈游魂去了还是存心给我排头吃?”
原是四丫在底下烧柴,见灶肚里柴都并着不好通烟,便用烧火棍捅了捅,力道大了些柴灰便都飞出来掉进锅里,才招了一顿骂。
谭霜听了直皱眉,烧火的事儿是分给她的,方才她在外头装酱,四丫见没人就躲到灶下烧火了,那知道钱娘子一来就要烧灶火,四丫正好在灶下就被她使唤去烧火了。
这才替她挨了一顿骂。
谭霜放下手里的酱罐子,走进灶房里,钱娘子已经收声了,拉着脸在一旁用剪子绞去肚上的猪油。
谭霜走到四丫身旁,拍拍她的肩膀,小声道:
“你去外头装酱罢,我来烧火。”
四丫抬头,咬着唇瞪她一眼,放下手里的烧火棍出去了。
谭霜摇摇头,没理她。
过一会儿,钱娘子洗着肚儿,忽地阴测测开腔:“霜丫头,你莫不是以为搭上周家的,我就拿你没法儿了?人不能忘本,当初还是我将你们从外头买来,没得我,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暗门子里卖呢,如今进了府翅膀硬了,敢给我使绊子了,哼,我看你们能笑到几时。”
这话说得很是难入耳,谭霜沉默片刻,道:“娘子说的话,我不懂,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钱娘子听后胸口起伏急促:“实话,你这贱蹄子是个四面挂枝的藤瓜,见赶着枝儿就缠上去,你以为周家的能给你做脸?我怕她?我是大娘子嫡亲堂姐送过来的厨娘,你以为娘子会为她一个老杂毛为给欧大娘子下脸?”
谭霜淡淡道:“我并没有这么想,只是我人微言轻,却知晓自己是哪家的下人,你虽买了我,却是使的封家的钱财,我自是伺候封家。”
她顿了顿,有点不太适应这两个字似的。
钱娘子勃然大怒,这小蹄子是在说她一奴侍二主呵!
“咚”一声,她使力把手里剪子一甩,那剪子狠狠钉在木盆子上,发出“咚”的一声。
她咬着牙将手上的袖子卷起来,边走边道:
“反了天罡了,你这天杀的泥货还倒教训起我来了!我今儿就给你立立规矩,教你知道知道老娘的厉害!”
说罢,她便气冲冲走过来。
谭霜见势不对,丢下手中的烧火棍,仗着自己人小机灵,弓着腰一下朝外头窜了出去,跑到院子里,回头看钱娘子,见她还要不管不顾追过来,忙大声喊:
“钱娘子,你是教我说中了你心里先有欧大娘子,才有我们娘子罢!我再不说了!你别打我!”
她一边退到院门口,一边声音越来越大,声儿是又急又怕,人却老神在在地站着,半点不怯。
钱娘子气急败坏地用手指住她,骂到:“诨说甚么!小蹄子,再乱咧咧我撕你的嘴!“
正在这时,门外一个妈妈的声音响起:“钱家的,怎么还跟丫头拌起嘴来了,犯什么了?”
钱娘子心头一跳,这是张妈妈的嗓门儿,她嗓子噪,人又刁,最喜去捡些丫鬟婆子的事儿来说嘴,教她听去可不得了。
她忙威胁地瞪着谭霜,回道:“没甚事儿呢,丫头不懂事,教训几句。”
谭霜定定地倚在门口,看着钱娘子,没有再说话。
院子里的四丫早吓愣了,抱着一个簸箩不知所措地站在屋檐下。
张妈妈听了钱娘子的话,回了一声,小声嘟囔道:“这老虔婆可真会折腾人的……两个七八岁的小丫头,能作她孙女了,还这般打骂……”
钱娘子听着外头没声儿了,才松口气,在院子站了会儿,恨恨地打量着谭霜。
倒是不知道她竟招了个冤家回来,才七八岁,较娘子院儿里伺候的丫头心思也不差去。
她脸上抽了几抽,忽地怪笑一声,道:“霜丫头,你以为你算个什么厉害的,等着吧,我自有法子收拾你。”
说罢,她笑着转身,也不生气,径直回去收拾那洗到一半的肚儿去了。
一向性急爱动手的钱娘子这般作态,谭霜迟疑了下,竟有点不安。
想了想,她慢慢将跨到门口的一只脚提了回来,向灶房走去,不管怎么说,她都还要做事的。
回到灶前,谭霜就低下头去,不管头上钱娘子要剜肉的神情,往火里丢了一根柴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