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月钱

从三姑娘的梳月阁出来,谭霜按照钱娘子指的路转头去了五姑娘的院子,走到半路,遇上个穿着缎子衣裳的丫鬟与她迎面走过来,那丫鬟见她往自个儿姐儿的院儿走,忙拦了她:

“你是哪个院儿的,瞧着脸生,我是五姑娘院里的大丫头倚梅,可是往我们五姑娘那儿去?”

谭霜停住步子,也不知该怎么行礼,向她颔首重复了之前的说辞:

“我是后厨房新来的丫头谭霜,依钱娘子托来送大娘子吩咐给诸院的卤子。”

“谭霜?”倚梅上下打量她一遍,意味不明,又道:“卤子做好了?我瞧瞧。”

她接过谭霜手里的食盒,打开来看,里面东西倒是比三姑娘的多些,但也多不到哪里去,唯一拳头大的荤菜,看着不像大娘子前几日发话许下的嫩羊肉,倒像块吃剩的鸡脯子肉。

倚梅气个仰倒,嘴里训人的话噼里啪啦倒出来:“什么吃剩下腌臜物都往我们院儿送来不是,你自个儿瞧瞧,这事你们也干得出来?”

她说着竟然要伸手去拧谭霜的耳朵,谭霜吓一跳,忙往后退了几步,就算在继父家里时,那都是言语上的刻薄,何曾有人往她身上动过粗。

谭霜一时怒起,她不是真正的八岁小孩,怒火才起又被她压了下去,深吸口气拔高些声音道:

“姐姐莫为难我,我今日才入府不到半天,只管听钱娘子的话来送菜,份菜的事我是不知的,要是有什么缺漏,等钱娘子回来你可以去问问她。”

倚梅一时被怒气冲了脑子,才要去拧她,回过神来,虽然生气,但是也知道不是谭霜的错,便怒冲冲道:

“那老虔婆,十回里有七八回从我们姐儿里的嘴里扣下东西,真当我们姐儿是个软性儿不成,待明儿回了老太太,当心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谭霜只垂着头听,她向来是个不爱说话的,但不代表她什么也不知道,倚梅既然知道钱娘子要克扣五姑娘的东西,又何必来质问她,只怕是以为她是跟钱娘子一伙儿的,不敢去找钱娘子,拿她出气罢了。

回去的路上,谭霜只觉得憋屈。

她在继父家里,是早知道自己不会有好下场的,以为能拖到长大些,再另想法子,没想到她们那么心急,生把自己卖成奴婢。

再等等吧,反正她不能一辈子过这种受人驱使,没有尊严的日子。

………

时日流转,转眼过来一月余。

谭霜已在封府当了一月多的丫鬟,在这一个月里,她第一次领到了丫鬟的月薪,共二百一十个铜板,合七个铜板一日。

谭霜将铜板收了,仔细数了二百个藏在床板间的夹层,身上是不知被几任丫鬟穿过的旧衣,但已比她在继父家时穿戴的衣物好很多。

待了一个多月,总算让她摸清了点封府的门道。

这封府的主人封大相公,乃是这允州城的同知,其父早亡,母尚在,后院有一妻二妾,正妻所出有二女,剩下的三女一子都是妾所生。

其中三女封荇还是外室女,刚从外头带回来没两个月,大娘子欧氏正为这事和封大相公别着气。

封大相公与欧氏算是门当户对,不仅是门当户对,两家还自小就定了娃娃亲,算是青梅竹马。

只不过当初与封大相公定下的是欧家大房嫡女,后来封大老爷急丧,封家一下子一落千丈。

这婚约的对象,就换成了欧家二房嫡次女。

封大相公虽然气急,但事已成定局,再不满他也只能点头,若不然,他只怕连这个嫡次女都捞不着。

好在他争气,一气考了个传胪,又靠着欧氏的嫁妆和自个儿的好运气,不到不惑之年就坐上了这允州同知的位置。

总算狠狠出了口恶气。

封府的规矩也并不是将下人随意发卖的,钱娘子固然刻薄,可真把她卖出去,她也不敢。领了月钱,就是在府里挂上了名,府里知道有她这个人在。

知道了这些,谭霜安心多了,想当初在人牙子处被何娘子论斤论两地相看,差点就走了死路。回过头看依旧胆寒,这个世界虽她只有娘一个亲人在等着她,可终究是舍不下尘世繁华的。

只是那钱娘子真是可恶,这个月,她和四丫吃了她不少谩骂,有几次还动起手了,用长着又厚又硬的指甲的手指去戳她们的脑门,她每回都快速躲开,只有一两回,被她狠狠戳中脑门子,愣深一个指甲印,差点就破皮了。

四丫更是惨,她不敢躲开,硬抵着被戳,钱娘子戳上头了,还使着力气掐她几下,掐得她眼泪汪汪。

谭霜悄悄劝她躲开些,她抹着眼泪幽幽道:

“你说,她怎么光掐我不掐你啊?”

谭霜也就不劝了。

今儿天好,小丫鬟也有空闲的时候,像她们这种粗使丫头,每月有个半天是可以不当值的,当然,这半天的工钱也没有。

谭霜从小角门出去,在巷子口买了三个驴肉火烧。

她本想出去远些的,可是再远的地方,她就不认识了,怕不记得回来的路,不敢走远。

驴肉火烧三文钱一个,外边是酥脆如雪的金黄面层,里面是软烂多汁的肉馅,巷子口摆个摊子,巷尾的小童能馋出命来,使劲浑身解数磨着爹娘要买一个哄了馋虫。

谭霜有一回还隔着墙听见有妇人为这个和卖驴肉火烧的吵架。

谭霜提着油纸包回去。

穿过后厨房,钱娘子正在做大娘子吩咐的茶点,四丫一边给她烧火,一边还要去院里抱柴,谭霜远远地见她抱着一抱柴火跑,忙小声叫住了她。

四丫停了一步,看看她,又指了指里面的钱娘子,摇摇头跑进去了。

谭霜叹口气,四丫算是被钱娘子拿住了。

谭霜走出后厨房,找到院墙下的一棵石榴树,石榴树下有块光溜溜的大石头,往常福乐都喜欢在这里躲凉。

果然,在这坐了一会儿,就见福乐晃晃悠悠往这里来,见到她,乐呵呵地冲她挥手。

谭霜赶紧招他过来,待福乐靠近后,把其中一个尚还温热的油纸包递给他,福乐一眼就瞧出了驴肉火烧的包装油纸。

一接过来打开,油滋滋热腾腾,喷香扑鼻,不是他常日里三天两头惦记的驴肉火烧又是什么。

福乐火急火燎地咬下一大口,那驴肉火烧霎时就去了一半,谭霜看了好笑,这小小的人,嘴张的愣大。

她情不自禁笑出声,福乐光顾着驴肉火烧,几口下去,一个驴肉火烧就没了。

福乐意犹未尽地咂咂嘴,说:

“真好吃啊!可就是太小了点。”

谭霜笑他,“怕是有灶上的锅底子宽才叫大吧。”

福乐嘿嘿一笑,又说:“怎么给我带这稀罕物,没得乱花钱。”

谭霜说:“我自个儿想吃,买的。”

福乐心里清楚,这是谭霜平时里听他说那巷子口的驴肉火烧,听多了,特意给他买来的呢。

心里感动,面上却大咧咧拍拍谭霜的肩膀,说:“难为你记着哥哥,哥哥平时里没白疼你。”

谭霜啐他一口,“去,你是谁哥哥。”

自那日在小角门遇见,后来再见面时,福乐也是乐呵呵的十分亲近。他负责后厨房和附近院子的洒扫,平时里也会帮忙跑跑腿,担担水。

这后厨房除了他就是钱娘子,现在谭霜和四丫来了,他是个嘴活的,谭霜不爱说话但是听他说起来很捧场,还会顺着引导一句。

福乐终于找到了话搭子,一来二去就和谭霜处成好朋友,谭霜知道的关于封府的消息大部分都是从他这里听来。

且他是家生子,娘老子都是府里做事的,不怎么怵钱娘子,钱娘子为难谭霜和四丫的时候,他偶有几回遇见,都会替她们解围。

福乐吃了她的火烧,边和她说话,边还擦擦嘴角,叹道:“你还不如不给我吃这口了啊,吃过这回,小半年里估计都要惦记着这味儿。”

谭霜笑说,“瞧你馋的,看看这是什么。”

她从变戏法似的,又从后面拿出另外两个油纸包,递一个给福乐,又放下另一个,说:“最后一个了,那个是留给四丫的。”

福乐眼睛蹭地发亮,双手接过纸包,深吸一口香气,陶醉道:

“好姐姐,这回你就是让我去帮你把钱娘子摁着打一顿,我也甘愿了。”

谭霜笑得直晃脑袋。

按说福乐家娘老子都是府里做活的,他也有月钱,这驴肉火烧还没贵到哪里去,三五时常吃不起,个把月还吃不起一个吗?

可事实是,福乐家里人多啊!

他行三,底下还有四个弟妹,大哥二哥又成了亲,给他生了一窝侄子侄女。

每月月钱一发下来,她娘都替他先“代领”走,留五个铜板给他算完,哪舍得吃三个铜子一个的驴肉火烧。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福乐美滋滋咬下一口火烧,这回他知道吃慢了,边嚼着肉饼边对谭霜说:

“还是你好,给我留两个,给四丫留一个,可要说留一个算什么,孤零零的,不如都给我吃了算完。”

谭霜说:“美的你。”

没一会儿他将手中火烧吃尽,谭霜也快到了当差的时候,与福乐说了几句,她就回去了。

临走时,福乐还许她,下回发了月钱,不教他娘拿完,给她买十方斋的糕吃。

谭霜也不打击他,点点头说等着,便走了。

留吃饱喝足的福乐瘫坐在石头上,一脸满足地揉肚子。

回了后厨房,离她上值也不差多少时间了,她就去了灶间。

四丫和她是换着休息,她休晨间,四丫休午后。

钱娘子不在,应该是送茶点给大娘子去了,灶房只剩下四丫一个。

谭霜走过去,看见四丫又在抹泪,她皱了皱,想了想没说什么,将手里的火烧递给四丫,

“四丫,这是留给你的,快吃吧。”

四丫抹干泪,抬头接过谭霜的火烧。

她抬头的时候,谭霜才看见四丫的太阳穴位置破了道口子,伤口不大,但是有些深,看起来是会留疤的样子。

谭霜忍不住道,“你这样老实,只会惯得她越发没个顾忌,时日久了,你是想最后被她打死吗?”

四丫听罢,眼泪又流了下来,“我又有什么法子,我又不像你,能搭上福乐,有他帮你撑腰。”

谭霜听了直说不出话,半晌无语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福乐难道没帮你说话吗?且他又不是回回都在,靠人不如靠己。”

四丫抿了抿嘴,“都是冲着你罢了。”

谭霜彻底不想再跟她说话了,语气冷了两分,“换我守着,你歇息去吧。”

四丫这才咬咬唇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