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既至,太常寺一个月前便开始着手祭祀之仪,寒食那天皇室上下皆要前去拜祭皇陵,贵妃和四殿下亦随同圣驾。
祭陵结束后,宫内设宴一日,宴请群臣。
罗少知寒食那天在爹娘牌位前披发祭跪了一日,翌日清晨收到静安王府派人送传的消息,说是静安王妃邀她于宫宴后赴金灵寺祈福踏青。
罗少知暂时应下了,傍晚程之怀来看她,又带来个消息:文承又又又让朝官给参了。
程之怀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嘟嘟灌下去,换完气道:“你知道参他的那人是谁吗?”
他急吼吼地进来,话也说得没头没尾的,罗少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是谁?”
程之怀竖起一根手指,紧接着指头咻地掉转方向,反指着自己的鼻子,“我爹。”
“程大人?为何?”
“说绛衣侯罔顾礼法,寒食那日没有应尊随驾拜祭皇陵,而是一个人去了公主陵……你知道的,我爹一向顽固,最看不惯不尊礼法诫训的人,侯爷连宫宴也没参加,更让他看不顺眼了。”
罗少知觉得不对,问:“侯爷又不是第一天任性妄为,我记得程伯父并不爱管闲事,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参侯爷一本?”
“所以下朝后我偷偷问我爹了。”
程之怀耸肩,“他说我知道个屁,让我滚远点儿。”
罗少知汗颜。
程之怀不知从哪个兜里又抄出半把瓜子,语气一变,悠哉道:“但是京城里岂有你师兄我打探不到的消息……”
罗少知将茶水替他满上,程之怀很受用,分了小半把瓜子给罗少知,低声道:“这几日文府和程府有来往。”
“程府……”
罗少知哑了下,程之怀说的好似程府不是他家似的。
程之怀就换了个说法,“文府内苑的陈夫人前几天到程府来过。”
罗少知颦眉,“细说。”
“没什么可细说的,我回去问了,文府的陈夫人想给侯爷说亲。”
“给侯爷说亲为何要去程府……”罗少知一愣,“她想给你妹妹说亲?”
程之怀沉痛点头,“我妹上辈是杀人放火了吗,这辈子居然被和绛衣侯凑一对。”
罗少知糊涂,“前几日我进宫,贵妃娘娘说要给少将军物色适合的世家姑娘,还提到了你妹妹,这才几日,怎么陈夫人都上门了?”
程之怀瞥了眼她的脸色,倒还正常,没见吃醋着急,便觉得好奇,伸着脑袋问:“你是不是怕侯爷娶亲?”
罗少知白了他一眼,将茶杯夺回来,摆在一边,皱眉道:“我是担心侯爷。师兄,你在京中这几年,听没听说过文府的内事?”
“没怎么听说过,只知绛衣侯疯了之后便鲜少和文府来往……你这么一提倒也是,侯爷都好几年没回去了,年初文大公子刚因侯爷被贬谪伊州,陈夫人可是他的生母,如今居然不计前嫌,反倒为侯爷考虑婚事?”
罗少知叹气:“你都这么说了,其中必有反常。”
罗少知这一时半会儿还猜不透其中原委,眼瞧着天色要暗下去,程之怀不便久留,喝完最后一口茶,拍拍朝服,嘱咐道:“你和侯爷这几天在宫里的名声响得很,后宫的娘娘们都在宴上拿你俩打趣,估摸要不了多久,圣旨就会下来了。”
“什么圣旨?”
程之怀一副“你还明知故问”的表情:“自然是你和文承的婚事,你不是盼了好久?”
罗少知惊得站起来:“我什么时候盼着了?!”
“你前些天不是在云宁宫大闹了一场,什么‘非侯爷不嫁,否则就去出家’,这是不是你的原话?”
罗少知:……
罗少知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紫,程之怀困惑了:“难道有什么误会?”
她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没、有。”
真得谢谢文承,在继京城悍女之后又让她背上这样一口壮烈的黑锅。
“你们俩的事就连清妃娘娘都知道了,”程之怀揶揄道,“清妃娘娘一贯喜静,从不打听宫外事,昨日宴上皇上皇后说起你和文承,清妃娘娘半年来第一次开笑颜。”
罗少知却没在意他的话。
眼下宫里宫外都认为,她对绛衣侯爱得死去活来,若程之怀说的是真的,皇上真要下旨赐婚,罗少知必然躲不过去。
但若文承不同意,这门亲事便也成不了。
文承能在宴会上当着群臣的面拒绝光禄寺卿家的小姐,自然也能用一样的法子拒绝自己。
翌日,清晨,静安王府的车驾停在了南长街。
车内花香怡人,中案的清瓷花瓶中插着几朵深山含笑,花瓣优雅,洁白如玉,易雪衣着一身白净的素衣,正坐在绸榻上翻看医书。
罗少知上车时,易雪衣恰好将医书的最后一页看完,听得车外的动静,便撩开车帘主动来搀扶。
“多谢王妃。”
随侍的丫鬟都在后头那辆车里,这间偌大精致的车厢,只有她二人。
既然去金灵寺祈福,便不适合浓妆艳抹。
罗少知没花心思打扮,素面朝天的,连衣裳颜色都是最不起眼的淡水蓝,只在头上簪了一根素钗挽着头发,与易雪衣面对面坐着,好似一对清贫姐妹。
片刻的准备后,两驾马车一前一后,悠悠驶向京郊。
案上有花茶,是易雪衣一早让下人备下的,倒入玉杯中茶色澄澈,香味浓郁。
易雪衣将茶水推过去,含着笑打听:“听闻小姐好事将近?”
罗少知窘迫十足,偏偏还不能表现出来,只得装傻,“王妃指的是?”
她既不愿明说,易雪衣自然不会故意为难,随便编了个由头就揭了过去。
金灵寺在京郊,马车慢行过去得两个多时辰,路还长着。
易雪衣将医术翻开,浅声道:“上回在别苑,小姐拜托的事没能办成,本宫回去查找了许多医书,终于找一些头绪。”
罗少知凛神。
易雪衣:“小姐可曾听说过,前朝赵帝迷信长生,遍寻天下方士,炼制长生丹药,晚年体积沉毒,毒发而疯魔暴戾,祸倾朝野,致使天下动荡,一夜灭国?”
罗少知颦眉:“王妃的意思是,侯爷是因为服用长生丹药才导致癔症?”
她迟疑:“可侯爷弱冠之年,年纪轻轻的怎么会痴求长生?”
易雪衣安抚道:“侯爷虽性情乖戾,但并不痴妄,小姐且听我细说。”
易雪衣将医书摊开,“前朝赵帝所求长生药,又叫金石药,类余百种,最常见的便是丹砂和金银玉屑,用量稍有不慎便会致使身体大损,因而本朝对其管控极为严格,即使找遍全京城的医馆,也不一定能凑齐这几味金石。”
“若服用的金石药量少,单从体外看不出毛病,但长久下来,毒性积淤,便会慢慢展露药性,这过程可达数十年之久……”
“数十年?”
易雪衣颔首道:“这便是本宫今日找来小姐的目的,金石药药性凶猛,侯爷三年前一夜疯癫,若是被人恶意下毒,短时间内如此凶猛的用量,侯爷不可能还安然活到现在,会不会是小姐关心则乱,弄错了方向?”
罗少知不由沉思。
癔者,心意病,发于情志。
被父兄如此背刺,文承必有心病。
可文府之冷漠并非一朝一夕,自文承出生起两个兄长就十分不待见他,他早已习惯了,因父兄而失智的可能性太小。
……出生?
罗少知眼神陡然一变。
她记得,因明珠公主当年早产,文承出娘胎身子骨便比寻常人虚弱。
倘若有人在文承刚出生时就对他下了毒,而那毒在他身体里潜藏了十多年才彻底爆发……
文家大公子,当真恨文承到如此地步吗?
文尚书难道便对这一切冷眼旁观?文承可是他的亲生子。
罗少知透体冰凉,只觉一股寒意由脚下生起,顺着脊梁上窜,冻得她忍不住攥紧手里的绣帕。
文三他,会不会早就知道了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