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
福祥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理解力产生担忧。
脚边碎着的书页上有两个字被墨痕圈了,是一句《论语》: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诗上圈的是“夭夭”二字。
福祥想起去年年下,他替侯爷收拾书房时无意中翻到几本诗经,里头夹着许多碎旧桃花,里头有一句,也圈了个“夭”字: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福祥观察着侯爷的脸色,小心道:“侯爷,罗小姐走时没哭。”
文承静静一笑:“她倒比从前能忍。”
福祥接话:“是,罗小姐是同从前不大一样了。”
当年,福祥还小,跟着当时还被称作“文三公子”的文承前去罗府,一路上,福祥念念叨叨:“公子,您这身子刚好,太医说了,不宜吹风。”
文承走在前头,掖紧披风,咳嗽道:“无事,只这一次。”
入春后街头行人都着春衫,艳阳高照的天气,只有文承裹得严严实实。
然而十六岁的文三公子龙章凤姿,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脸庞太容易辨识,不少人认出他的身份,再见他脚步匆忙,朝的是去罗府的方向,纷纷停下旁观。
福祥应承着这些促狭的视线,苦不堪言,“公子,您何苦要去罗府,罗小姐即便生气也只是一两天,要不了多久她就自会消气。”
文承仿佛没看见这些人,也没听见他们口中的闲言碎语,兀自走着自己的路。
登门赔礼这样的事,文承平生也是头一遭,到了罗府,文承与罗长史面对面,各自沉默难言。
守在一边的福祥瞧见壁屏后藏着一颗小脑袋,是罗少知身边的丫鬟飞飞,跑到正厅偷听来了。
与福祥对视上,飞飞无声比口型:“干嘛呢?”
福祥拼命眨眼给她使眼色。
飞飞:啥意思?
福祥挤眉。
座上的罗长史清嗓:“咳。”
飞飞连忙将脑袋收回去,缩到壁屏后猫着。
福祥欲哭无泪地直起腰,就见他家公子一抿唇,忽地撩开衣袍,两膝着地,直直地跪了下去。
厅堂里霎时响起两道抽气声,一道来自福祥,一道来自壁屏后的飞飞。
“晚辈文承,特来请罪。”
罗长史的屁股再坐不住椅子,下座搀扶文承,沉声道:“三公子作何行此大礼?”
嘴上虽这么说,实际原因罗长史必然一清二楚。
京城有关文罗二人的传闻早已传开了,但若是把这事的过错全都推卸到文三公子身上,未免太丧良心。
自家女儿什么德行,罗长史心中再了解不过,文承这一跪,跪得长史本就剩的不多的颜面荡然无存,心里直呼造孽。
“小女无状,让三公子为难,是罗府管教不严……”
厅堂里头两人各怀愧疚,飞飞趁机溜走,到后苑给罗小姐通风报信去了。
福祥瞧着主子在堂下低眉顺眼、恭听教训的模样,心中愤愤。
罗府都是一群什么人,一个赛一个的不讲规矩,丫鬟是,主子更是。
那罗少知,简直就是天上掉下的活煞星!
——可现如今,福祥却觉得,那位活煞星罗小姐,或许能成为一颗救星。
“侯爷,”福祥弯腰,一边收拾地上的狼藉,一边道,“罗小姐走时虽然没哭,却嘱咐我小心照顾您,瞧起来很关心您呢。”
文承冷笑:“大公子不是也常让你小心照顾我吗?”
“罗小姐和大公子当然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福祥嘴笨,拾起碎纸后将圈着“夭夭”二字的那一片摆到最上头,轻轻放到书案上,放到文承能够看清的位置,道:“罗小姐对您的关心和喜欢,没掺一分假。”
文承不为所动:“你怎么知道没掺假?”
福祥道:“罗小姐的性子您还不知道吗,京城小姐里,数她最为耿直不羁,若非真心喜欢侯爷,何必天天在您面前打转。”
文承淡声道:“她刚回京,哪来的天天。”
这么说着,他眼中的乌黑却渐渐淡了,脸色也不再如方才那样惨白。
福祥心喜,及时过去把披风给文承披上,“侯爷想再见罗小姐吗?”
文承瞥他一眼,口吻冷漠,“不想。”
“那若是罗小姐再来找侯爷,侯爷打算如何?”
文承眼中闪过一抹寒光,残忍道:“直接乱棍打出去!”
*
从静安王府别苑回来,罗少知叫来曹旭,嘱咐他去办一件事:找到从前在文尚书府服侍过的家仆,最好是在内苑待过,贴身伺候过文府的几位公子。
人还没找到,第二天,宫里来人了,说是贵妃娘娘宣见。
贵妃召见,无非是为了在春园会上罗少知早退之事,午时进宫,罗少知特地让飞飞给她上了个清淡的白妆,看起来消瘦可怜。
果然,到云宁宫,贵妃一句责备的话都没能说出口,光顾着拉着她的手心疼,“这才几天日子没见,怎么又瘦了,是不是下人伺候得不到位?”
罗少知心虚,面上却没流露,“姑母,春园会上,我见着侯爷了,”几点微弱的泪光在她眼角隐隐一闪,“侯爷这些年,过得很不好。”
贵妃又急又恼,“他过得不好,你便糟践自己吗?宫里的太医都拿他没办法,你伤心又有什么用?”
“我就是难受,”罗少知垂首,黯然道,“我在岭南这些年,无时无刻不想着他,想着他在京中一切安好,自己的日子仿佛就能好过些,却没想,他受的苦、吃的累,一点儿也不比我少。”
半真半假的话,唬人也唬着了自己,说到后头,罗少知居然真觉出几丝真情实感的难过,两道远黛似的弯眉深深颦蹙,眼瞧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一提岭南,贵妃眼里只剩下满满的怜惜,“再难捱的日子都已经熬过来,你何苦这样想不开,若忧心出个好歹,本宫怎么向你爹娘交代?”
罗少知依偎在她怀中,这回眼眶是真的红了,“少知一贯不懂事,从前总给爹娘添麻烦,现在又让姑母白白担忧……”
“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说,”贵妃摸着她的头发,柔声安抚,“你是罗家唯一的女儿,无论如何姑母都要好好护着你,何来白白担心一说?”
罗少知抱紧她,偏低下头,红着眼睛不说话了。
良久,贵妃问:“你就这么喜欢文承?”
罗少知偎在她怀里,还是打死不言。
贵妃无奈:“文承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要不,本宫去找皇上……”
罗少知抬头,“倒也不必如此。”
“那你想如何?”
她小声道:“少知想多请几位太医给侯爷看看。”
贵妃意外,罗少知便惴惴道:“少知心无他念,只想侯爷平安无恙,就能心安了。”
想让文承平安无恙,可比凑合他俩成一对难多了。过往不是没找宫里的太医给绛衣侯看过,都说束手无策。
贵妃将此事说给罗少知,听完,罗少知困惑地问:“侯爷得的不是耳疾和癔症吗,耳疾难医,癔症为何会束手无策?”
“这……”
贵妃也犯难。
罗少知及时收回话头,拉着贵妃的手,温声撒娇:“姑母,就让太医再看一回吧,或许这次就有治病法子了呢?”
贵妃心软:“好,都依你。”
出宫时,已至黄昏,鲜艳的天霞将宫城笼罩在绚丽的金黄之中。
飞飞去取送到京西首饰铺子修补的步摇,今日和罗少知一同随行的是轻露和兴宇。
登上马车后,轻露瞧见罗少知眼眶有些微红,关切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没事,被风迷着眼了。”
马车悠悠行驶在皇城大道上,罗少知撩开车帘一角,外头霞光满盛,美不胜收,她不由自主地发出轻叹:“轻露,你在程府伺候多久了?”
轻露想了想,回道:“约莫五六个年头。”
“我记得,程府也有好几位公子?”
“是,府上有四位公子,还有一位小姐,程大人行二,”轻露浅笑着说,“二公子自小不在府中长大,最讨老爷夫人喜欢的。”
最讨老爷夫人喜欢。
罗少知想到什么,回眸问:“程师兄同几位兄弟的关系亲厚吗?”
“二公子性格开朗活泼,同公子小姐们关系自然亲厚,”轻露不解,“小姐为何这么问?”
“没事,只是想起来,随口一提。”
罗少知凝视着车帘一角微明的霞光,心中默默。
若文承不受文尚书喜欢,不与兄弟姐妹亲厚,难道要怪他性情内敛、不明媚开朗吗?他分明也曾是旁人口中的天之骄子。
回到罗宅,飞飞取完步摇回来了。
步摇修得很漂亮,首饰铺的掌柜的是个识货的,认出这是从宫里出来的东西,不敢有怠慢,修好后还给步摇配上一个精致檀盒,拿到手的触感顺滑流畅,有一股淡淡木香。
“小姐,今儿我去取步摇,遇见了文府的玉妍小姐。”
罗少知一时没绕过来,“谁?”
飞飞提醒:“文尚书家的玉妍小姐,侯爷的妹妹。”
玉妍,文玉妍。
罗少知迟了几秒才记起这号人物,文府的确有一位足不出户的玉妍小姐,大约比文承小上两岁,罗少知只是听说过她的名字,还从未亲眼见过对方。
飞飞:“我瞧着,玉妍小姐和她身边的两个丫头满面喜色,像是文府要有喜事的样子。”
罗少知:“文小姐今年十七八岁,要说喜事,或许真有一桩。”
“小姐猜得没错,”飞飞压低声音,“我特地去打听了一下,文小姐婚事将近,小姐可知文小姐要许配给哪户人家?”
以文府在京中的地位,亲家的家世应当不会太差。
罗少知凝神细听,飞飞悄声道:“是二殿下。”
“二殿下?”
飞飞点头:“说是去年秋末皇上赐的婚,今年过完冬定下的日子,就在今年春末。”
岭南消息闭塞,程之怀也不会平白无故在来信中说这些,罗少知算了下日子,惊讶道:“春末,岂不是就在近两个月?”
民间百姓成亲尚且要提前三五月准备,皇子皇孙的婚事,向来大操大办,哪一个不是筹备上一整个年头。
“这么办得如此着急?”
“小姐有所不知,”飞飞解释,“玉妍小姐的母亲,只是文府侍妾。因而玉妍小姐嫁去皇府,也只是妾室。”
“未封侧妃?”
飞飞摇摇头。
罗少知失语,难怪她从没听说二皇子要娶妻的消息,原来只是纳妾。
“小姐,飞飞有一点不明白,以文家在京中的地位,玉妍小姐大可在世家弟子中挑选一位如意郎君,为何要委屈自己嫁给二皇子为妾?”
罗少知啜了口茶,轻轻道:“你可还记得,我们为何要回京?”
飞飞:“罗府洗刷冤屈,我们自然可以回来。”
罗少知摇头:“可以回来,却并非一定要回来。”
她闭上眼,寂然道:“这京中,三步一世家,五步一权贵,危机四伏。你我回京,全是不得已而为之。”
“为什么不得已?”
罗少知沉声道:“为四殿下。”
“太子一朝遭废除,人人都盯着东宫之位,皇子,贵戚,重臣,个个都虎视眈眈……飞飞,不回京,我实在放心不下贵妃娘娘和四殿下。”
飞飞恍然大悟,“小姐是说,二皇子就是下一位太……”
她及时住口收声,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小声问:“那玉妍小姐嫁与二殿下为妾室,也是自愿的?”
“她是否愿意,由不着她。”
文府的大公子被贬谪,二公子远在江南当职,三公子文承是个二五反骨,文尚书必然指望不上,只剩下一位侍妾所出的小姐。
倘如二皇子真有登足皇位的那一日,即便文玉妍眼下是妾,日后嫔妃、贵妃,乃至皇贵妃,也不是没有可能。
并且,二殿下府中虽然姬妾不少,至今却没有一子,文玉妍若能诞下第一个孩子……
想到这儿,罗少知拍了拍头,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甩出去,低低叹气。
罗少知一贯不愿精于算计,更不愿亲眼见女子牺牲在争夺之下,她自知这些事无可避免,只能蒙眼蒙心,但仍不免惆怅惋惜。
飞飞见她情绪不高,主动转移话题,挑着些罗少知感兴趣的问题开口,“那日春园会上,小姐急匆匆地离开,原因至今还没告诉我呢。”
罗少知顿了顿,情绪一扫而空,转而问:“曹旭回来了吗?”
“还没呢,小姐有什么事要吩咐?”
“我让他去找文府旧人,不知可有下落。”
飞飞疑惑:“小姐想打听文府的消息,是为了侯爷?”
“……算是。”
飞飞:“那小姐为何不亲自去问侯爷?”
罗少知心道我也想,可文承那性子,外加时不时发作的癔疾,谁敢呢。
她含糊解释:“有些事,或许侯爷本人也不大清楚。”
飞飞似懂非懂,想了一会儿,她兴奋一击掌,道:“小姐,若是曹旭找不着人,我这边倒是有个人可以指望。”
罗少知微愣:“谁?”
飞飞叉腰:“福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