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春雨下得不紧不徐,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石板上,迢迢让人开了窗子,窗外那棵新栽的红山茶树被雨淋得透透的,大红色的花瓣落在地上,染红了整个院子。
采荷端着装满珠钗的檀木盒,站在拂柳身边,盯着她手上的动作,默默地将梳妆步骤记在心里。
迢迢看她一脸认真,莞尔一笑,拿出盒子里的一对粉蝶发钗别在采荷的小小的发髻上。
这小姑娘刚到她身边侍奉时,生得面黄肌瘦,头发又稀又黄,现在总算是有些圆润了。
迢迢满意地笑道:“好看,采荷长得越来越快了,还要再多吃些饭。”
采荷冲着迢迢露出两个小虎牙,“公主,奴婢现在一顿能吃两碗饭呢,很快就能长高了。”
正说着,秋琴从屋外走进来,问道:“公主,殿下今日回来用午膳,这会应该快到家了,咱们先去花厅等着?”
迢迢点点头,对着镜子看了下妆容,“嗯,走吧。”
逶迤的长裙从长廊里飘飘而过,楚王府的下人们悄悄地打量着这位被楚王殿下捧在掌心的二公主,旁人不知,可在府内侍奉的下人们都能真切地体会到殿下对这个妹妹有多宠爱,除了珍宝华服,每日归家必定先来这后院中。
迢迢站在长廊的尽头,一旁的小厮急忙递过去一把伞,她提起裙摆,低头下了台阶,走在青石砖上。
雨声细细碎碎地从头顶传来,迢迢闻见了草木的清香,住在这楚王府十多天,越来越觉得这里像她的家一样。
栖雁楼上的风波过后,宇文徊不放心她一人住在建福宫,便请示太后和皇帝,让她住在楚王府一段时日。又担心她住在这里没人说话,又将建福宫的秋琴和采荷也带过来陪在她身旁。
这段日子,迢迢过得很是顺畅。
江昭那日在皇帝面前检举韩家二公子和三公子贿赂考官买考题,皇帝当场大发雷霆,将此事直接交于宇文徊彻查,下令凡是参与者全都重判。
宇文徊奉旨查春闱作弊案,连着忙了十几日,这些日子除了晚膳回来和迢迢一起吃,其余时间都在审犯人,搜集证据,忙完后还要进宫向皇帝陈述案情。
每日皇兄回来都会给她讲案子走到哪一步,涉事者都有谁,下场又如何,听得她心惊胆战,前朝后宫都像是翻天覆地一样。
皇后娘娘因为娘家两个侄子考场作弊,被禁足在坤宁宫,韩家两个公子将今年春闱考场上作弊的士郎全都供认出来,一共抓了三十多名参与者。
而春闱考场上收取贿赂的考官正是惠妃娘娘的亲哥和堂弟,两人暗中向考生收取金银,泄露考题。
惠妃的母家张氏一族自本朝以来出了好几位权臣,安帝即位这三十多年,大有在朝中遮云蔽日之势。暗中收取考生钱财,泄露考题一事不是没有人发现过,但碍于张家的权势,没人敢去招惹。
可今年出了个江昭,天不怕地不怕地直接将此事捅到皇帝跟前,打得张家摸不着东南西北。
如今宫里宫外全都变了个天,迢迢震惊之余也更加佩服江昭的勇气,他从江南千里迢迢来到大梁都城,也没有亲人可以依靠,若是失败了,先不说仕途怎么样,怕是连小命都不保。
可是他从来没有退缩过一步,他也确实做到了他说的那样,为天下百姓,为黎民苍生。
走到花厅,皇兄已在等着她了,迢迢抬眼望去,他今日穿着一件银灰色腾云团纹的衣裳,玉簪挽起乌发。
迢迢想起昨晚,他让人拿过来几件新制的衣裳,“阿迢觉着我穿哪件好看。”
迢迢当时很困,闹起小脾气来,“皇兄真的太会使唤人了,诺大的王府要我管,穿什么衣服也要我挑,什么时候能娶到皇嫂啊,这活我要撂挑子不干了。”
宇文徊拿起她的手放在衣服上,柔滑的布料上一双葱白的纤纤玉手,他手劲很大,不许她挣脱,迢迢只好伸手指了一件。
烛火晃动,他修长的身形又挡住光,迢迢并未看仔细她到底选了一件什么样的衣服。
今日她就能看仔细了,皇兄身姿挺拔,银灰色的衣裳贵气又沉稳,近来又得以开府封王,父皇也不再冷落他,先前在宫里那种郁郁的感觉荡然无存,多了些掌控权势时的威严。
迢迢走在宇文徊身边,来到桌前,她才看到花厅里还站着一个人,是江昭。
迢迢微微一顿,看向江昭,他今日穿着浅绯色的官服,清瘦的身形反而衬得官服有些宽大,不知是不是近来公务繁忙,眼下乌青,尽是疲倦之意。
迢迢面露心疼之意,满眼担忧地看着江昭。
宇文徊目光不由得落在迢迢脸上,来之前,他就很好奇迢迢见到意中人时会有什么反应,可现在他见到了,心里却格外不痛快。
他压制住了心里的占有欲,还是很大度地开口道:“阿迢,江大人也是连着许多日没有回家,今日晌午我见他又留在衙门,便请他来家中吃顿饭。江大人不要客气,就当做是在自己家一样。”
江昭恭恭敬敬地朝着迢迢行礼,“微臣见过公主殿下。”
迢迢温声道:“江大人坐吧,这不是在宫里,不必拘束。”
迢迢跟着宇文徊坐在北面,江昭见二人坐下才坐在他们对面。
宇文徊在二人脸上扫过,“动筷子吧,江大人这几日帮着查案,实在辛苦。听闻江大人至今还借住在陈大人家,如若江大人愿意,东坊那边有几间院子,江大人可以选一间住进去。”
江昭客气地回道:“有劳殿下为下官费心,下官已经选好了房子,不日就可以搬过去。”
宇文徊点头道:“既如此,本王就先恭贺江大人乔迁新居。”
江昭起身道:“多谢殿下。”
说完,便坐下,他沉默地夹菜吃饭,连头也不抬。
迢迢看着桌上的菜肴,又看了眼江昭的位置,开口道:“拂柳,把这几道菜往江大人跟前挪一挪吧。”
迢迢借机问道:“听闻江大人是从江南来的,不知道是哪个州哪个县的。”
“臣是淮州清河县人。”
听到淮州,迢迢下意识地回道:“和我的家乡离得很近。”
江昭这才抬头,想到了迢迢的身世。
宇文徊随口接道:“是吗?这么说阿迢和江大人还是同乡了,阿迢也是从淮州来的,是兴水县人,不知道江大人有没有听说过。”
江昭正要回,却听宇文徊温声对着迢迢道:“阿迢,喝碗鸭汤吧,你这几日是不是没好好吃饭,清减不少。”
宇文徊亲自盛了一碗鸭汤放在桌上,拿起一把汤匙,“鸭汤有些烫,我给你吹一吹。”
宇文徊用汤匙轻轻搅了搅汤,小心翼翼地吹着热气,动作娴熟又耐心。
“来,尝一尝。”
宇文徊舀了一勺汤递到迢迢嘴边,迢迢瞥了眼埋头吃饭的江昭。
却听到宇文徊轻声笑了笑,“我这个妹妹脸皮最薄,江大人在此,都不敢让哥哥喂了。”
原本没什么,可被宇文徊这样一说,迢迢耳根子立即发热起来。
“皇兄。”
她语气里带着些许的愠怒,可听起来就像是在同对方撒娇。
宇文徊仍然举着汤匙,迢迢无奈,只好往前凑了凑,饮下这勺汤。
“好喝吗?”
“嗯。”迢迢点点头,眼神却瞄向江昭。
“江大人,我记得应水县和清河县紧邻,清河县大部分人都以织布为生,应水县养蚕缫丝,经常有清河县的绣娘跑来买丝线。”
没等江昭开口回答,宇文徊却接住话:“怪不得,昨夜里阿迢为我挑选衣服的时候,能看出来这衣服用的什么线,织的什么纹样,原来是小时候就耳渲目染。”
说完,宇文徊还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裳,抬头对着迢迢道:“今日你要是有空,再去库房里帮我再选几样布料,天快热了,我还缺几件夏衣。 ”
江昭埋头吃饭,迢迢想再多问一些,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她微微皱眉道:“皇兄,之前还教我食不言寝不语,怎么你先坏了规矩。”
宇文徊当即噤声,却还是拿起筷子夹起来一块蒸鱼放在迢迢碗里,宠溺道:“好,我不说了,阿迢快吃吧。”
吃过饭,宇文徊让人送上热茶,“这是今年的头春茶,江大人尝尝。”
江昭谢过后,双手接过茶杯,嫩芽在热水里悠悠转动,清茶香扑面而来。
“确实是好茶。”江昭看向迢迢,见她手里空着,便问道:“公主殿下怎么不喝。”
听到江昭的声音,迢迢眼眸亮了亮,回道:“我不爱喝茶,江大人要是觉着这茶好喝,我让人给你包些,你拿回去喝。”
江昭却拒绝道:“多谢公主好意,头春茶精贵,微臣不敢收。”
宇文徊放下茶杯,面带微笑地看着江昭,“江大人就收着吧,这可是阿迢头一回这样关照别人,江大人若是回绝了,阿迢等下要哭鼻子,她一哭,本王就得哄。”
迢迢咬着下嘴唇,抬起胳膊用手肘碰了碰宇文徊,动作亲昵而又自然,江昭低头不语,随即又端起茶来喝。
坐了一会,下人来禀,说有人要求见楚王殿下。
宇文徊站起身,看着二人道:“阿迢,我去去就回,你先和江大人说会话。”
迢迢应道:“好,那皇兄先去吧。”
宇文徊一走,堂内瞬时安静下来,江昭又续了杯茶,慢悠悠地品着。
迢迢左思右想,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江大人,可否与我去院子里走一走,看看雨后的春景。”
江昭放下茶杯,起身道:“好,臣奉陪,公主先请。”
迢迢松了口气,他没有因为那日的事避着自己,她走到江昭身旁,柔声道:“那走吧,江大人,在我面前,不用拘谨。虽然咱们只见过几面,可我觉着我与江大人很是有缘。”
江昭沉默地跟在迢迢身后,淅淅沥沥的小雨停了,院子里的绿叶均被洗得透亮,散发着雨后的清香。
迢迢停在一棵海棠花树下,风雨将树上的花朵打得散落一片,枝上只留下绿叶。
江昭站住,回道:“公主这样想,是臣的福分。”
和他说话好似对着一个木头,迢迢有些懊恼道:“江大人,以后不用跟我这样客气,我并非真正的皇家公主,与大人又是同乡,难道大人平日里和同僚说话,也这样吗?”
江昭抬头看向迢迢,“公主想得太多了,臣只是按照礼节办事。”
迢迢叹气道:“因为我是公主,所以你必须对我这样客气。”
迢迢不死心地问道:“如果我不是公主呢,倘若我只是一个平民女子,你会答应与我成亲吗?”
江昭回道:“殿下若不是公主,臣也不会答应的。”
迢迢更加疑惑:“为什么?”
江昭注视着迢迢的眼睛,“微臣并不是因为身份才拒绝公主的。”
“殿下久居深宫,见到的人不多,也不太明白男女之情。公主对臣只是一时的冲动,若那日臣答应了公主,有朝一日,公主一定会后悔的。”
迢迢问道:“我是有些冲动,可江大人的才情,学识和品行都让我仰慕不已,自那日大人帮我捡起帷帽时,我就觉着和江大人有了缘分。”
江昭皱眉道:“公主自己都说了,对臣是仰慕之情,这不是男女之间的情爱。”
看着迢迢眼中的迷茫,江昭失笑道:“公主要是不明白,可以看看您和楚王殿下,在微臣看来,殿下与公主二人的情谊早就超出了寻常兄妹的感情,甚至要比相处一辈子的夫妻都要深。”
听到江昭的话,迢迢也觉着自己和皇兄之间的确要比寻常兄妹更亲昵些,可皇兄说过,他们是一起吃过苦的人,自然更懂得珍惜对方。
迢迢解释道:“江大人不知道,我和皇兄相伴多年,中间经历了许多磨难,情谊深厚些也正常。”
江昭正要开口,却听到宇文徊的声音,“阿迢,怎么跑这里来了。”
宇文徊站在长廊里,看着迢迢与江昭站在树下交谈,不由得皱起眉头。
迢迢看他匆匆过来,走上前道:“屋里闷,正好雨停了,就和江大人一起在院子里走走,正好消消食。”
宇文徊嗯了一声,问道:“江大人要是觉着本王这里合适,可以常来坐坐,和诸位大人一起喝茶下棋,商谈一下国事。”
这就是要江昭做他的幕僚,江昭听出来他的意思,一口回绝道:“多谢殿下,可臣志不在此,还请殿下另寻他人吧。”
明显的拒绝,宇文徊却笑道:“既然江大人不愿,我就不强求了,阿迢给大人包的头春茶,江大人别忘了拿。”
迢迢看着江昭离去的背影,琢磨着他方才的话,直到宇文徊紧紧握住她的手,她才回过神。
宇文徊抬手拂去迢迢头上的一片海棠花,问道:“阿迢,父皇交给我的事情已经忙完了,我想今夜喝上几杯庆祝一下,阿迢可以来陪陪我吗?”
想到皇兄这些日子的辛苦奔波,迢迢当即答应下来,“好啊,正好库房里有几坛桃花酿,拿来跟皇兄一起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