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迢迢已许久没见过皇后这般亲切的模样,一时诧异,任由皇后牵着她的手走在众人眼前,直到坐在皇后身侧,她望向殿内众人,紧张得出了一身汗。
太过显眼,招人议论,她怕这个,就像当年皇帝对她这个养女稍加宠爱了些,便有人嫉妒生恨,在她的饭菜里下药,让她高烧不退。
今日皇后又是送衣裳珠钗,又在众人面前与她这般亲近,迢迢心里忐忑不安。
皇后拉着迢迢的手细细打量道:“这块料子年前就送去司衣局,前几日才做好,我原想着是底下的人又偷懒,今早一瞧,这衣服上所绣纹样繁复精巧,是要费些功夫,赶忙让青雀给你送去。”
迢迢温声谢道:“有劳母后为我费心。”
见她这般温顺懂事,皇后微微一笑,“不过是一件衣服罢了,今年江南送过来的贡品里有几匹花样与颜色都格外漂亮的云锦,你穿着正合适,拿去做几件新衣服。”
“说起江南,本宫就想起来迢迢是从江南来的,你进宫的时候与嘉儿和瑞儿一般大,但是人瘦小,养了一年,才长高了些,如今看你,出落得这般好,本宫也算心安了。”
迢迢被皇后握着手,纵是心里再不舒服也得面带微笑听她讲完,记忆里,皇后只要一亲近她,便是有事要她去做。
刚入坤宁宫时,迢迢尚懵懂,常听见皇后哀叹恩宠不在,为感念皇后恩德,她也学着如何在皇帝跟前露面,如何为皇后邀宠。
或许因为国师那句天降机缘,皇帝觉着很有意思,又见她聪慧懂事,也时常来坤宁宫看她,那段时日,天子和国母对她这个养女宠爱有加,宫人都说她是从天而降的福星。
但圣恩终是不长久,迢迢不过一个养女,皇帝一时觉得新鲜,时候久了,便也不再亲近她了,宫里妃嫔皇子众多,谁会一直在意她这个宫外来的养女。
只是皇后不甘心,她出身不高,论起来,宫里的萧淑妃,惠妃,与娴妃家世都在她之上,皇后之位坐得提心吊胆,患得患失。
接连丧子的悲痛还未散去,迢迢带来的恩宠又太过短暂,皇后便将气都撒在她身上,时至今日,迢迢想起皇后发疯失控时拿着竹板打她的模样,都会猛地一颤。
那时她才明白,一时的恩宠只是因为她有用处,一旦没有了利用价值,她就是一个弃子。
“算来,迢迢今年已有十五岁,按说,城里如你这般大的女儿都已有了婚配,不过咱们皇家的女儿不愁嫁,选驸马自当要仔细挑选。”
听到选驸马,迢迢猜到了些,皇后莫不是要给她指婚,不过看她这般殷切的样子,这门婚事大抵是不如意的,不然也不会轮到她。
迢迢回道:“母后养我数载,恩情尚未报完,迢迢不敢想儿女情长,迢迢自幼没了亲人,是父皇和母后养我成人。”
“父母赐我骨血,父皇与母后倾心养护,养恩重如山,迢迢此生无以为报,如今既已长大成人,是时候报答父皇与母后的恩情。很早之前就想着入庙修行,此生为父皇和母后祈福。”
此话一出,皇后不由得皱起眉头,“你年纪尚小,怎么思虑起这些来。陛下与本宫是看着你长大的,岂能让你青灯古佛了此一生。你是我大梁的公主,当许王侯将相。”
皇后紧紧攥着她的手,迢迢垂眸不语。
心绪正繁乱,忽而听见宫人拍手,一群身穿桃粉色衣裳的乐坊娘子缓缓进入殿内,奏曲的宫人紧跟着娘子的动作弹奏起来,乐声欢快明亮,乐坊娘子们轻舞罗袖,仿若花枝于风中摇曳。
各宫挨个上前为四公主宇文嘉和五皇子宇文瑞送上贺礼,等各宫送完贺礼,呼兰国世子赫连复才带着使臣走上前。
“今日乃殿下与公主的生辰,臣特此送上一对夜明珠,愿殿下与公主岁岁安康。”
迢迢认得他,赫连复,呼兰国送入大梁的质子,人称赫连世子,人生得俊美非常。当年,呼兰王赫连昭带兵入侵大梁,后战败被俘,他的弟弟赫连肃主动求和,不惜将自己的亲生儿子赫连复入大梁为质子,才算是平息这场战事。
赫连复来大梁时,尚年幼,梁安帝又看重呼兰国在北漠的势力,并未亏待他,不但赐了世子府,还让其进宫和皇子们一同读书。只是这人一贯风流,日日流连在青楼乐坊,就连深居宫中的迢迢也时常听见宫人们对他的议论。
呼兰国使臣赛罕耶也跟着献上许多西域宝物,安帝很是满意,对呼兰国帮助大梁平息边境纷乱接连赞赏。
赛罕耶谢恩后,抬头看了眼迢迢,问道:“微臣斗胆,坐在皇后娘娘身旁的便是大梁那位福星公主吧。”
安帝点头道:“不错,当年皇后接连小产,太医们束手无策。后来是国师进言,要寻一位与皇后命格相合的孩子收为养女。”
“朕原本只当做是胡诌之语,没想到,收养她之后,朕与皇后便有了嘉儿和瑞儿,这些年,大梁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就连边境也安定不少。”
安帝边说边看着赫连复道:“朕听闻赫连世子降生时,也被你们呼兰国的人称作福星。”
赛罕耶回道:“那一年,草原上刮了三天三夜的大风,直到赫连世子降生那一刻,风忽然停了,天上出现万里霞光,草原上的马和羊全都仰天鸣叫,庆贺我们世子的降生。”
赛罕耶说得激动,安帝也跟着笑起来,“这么说来,朕的二公主与赫连世子倒是很有缘分。”
“昨日听使臣说,呼兰王年事已高,想请赫连世子回去继任国主之位。”
“是,陛下,吾王的病一直未见好转,病中一直记挂着远在大梁的世子殿下,还请陛下恩准。”
安帝点头道:“呼兰国助力大梁有功,朕自然会恩准。”
“臣还有一事相求,这也是吾王派臣来大梁时特意交代的事。如今大梁和呼兰和睦相好,臣秉承吾王之意,为世子殿下求娶大梁公主,两国联姻,从此便是一家人,日后若北漠藩国再有生异心者,呼兰必定与大梁同仇敌抗,还边境安定。”
迢迢预感到什么,看着这位呼兰国使臣,心里面慌得很。
安帝看了一眼迢迢,沉声道:“朕也有此意,早早就与皇后商议过,朕的二公主今年已满十五,嫁与赫连世子甚是相配,不知使臣心中何意。”
赛罕耶抬头望着迢迢,急忙跪下道:“公主金枝玉叶,能嫁入呼兰,是呼兰国的荣幸。”
“赫连世子呢,总要问问孩子的意思。”
赫连复抬头道:“臣并无异议,能与公主结为夫妇,是臣的福分。”
安帝与皇后心照不宣地看了眼,皇后牵起迢迢的手,“如此,那便成了,迢迢,去和赫连世子碰杯酒吧。”
迢迢怔在原地,心里的委屈和不甘如洪水般在心中肆虐,殿内众人齐齐看着她,却无一人站出来为她说上几句话,
她就这样被推了出来,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全都在期盼着她奔赴那荒凉的北漠。
大公主有太后照拂,三公主有皇帝的宠爱,嘉公主尚年幼又是嫡女,皇后怎么可能会让她的女儿和亲,只有她,一个养女,一个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
皇后见她不动,笑道:“迢迢,快去啊,怎么还愣住了。”
“陛下,咱们的阿迢定是高兴得不知道怎么说话了,来,母后带着你去。”
迢迢忽然起身,抽开皇后的手,低头掩着眼中的泪水,哽咽道:“儿臣这就去。”
殿内众人纷纷注视着迢迢,皇后与安帝也在紧紧盯着她,如今这个场面,迢迢就是再不愿,也得从。
她思绪混乱,像个木偶人一样端起酒杯走向赫连复。
“赫连世子。”迢迢举起酒杯递给赫连复。
少女明亮的眼睛里含着泪珠,可怜动人,赫连复都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可是为了能回到呼兰,他只能用联姻的法子让大梁的皇帝放他走。
联姻之事敲定,皇帝龙颜大悦,殿内众人也跟着一起庆贺。唯有迢迢兀自坐在席位上,压抑着心中的委屈,方才那杯酒灼烧着她的心,疼得难受。
待宴席散去,迢迢走出殿外,外头的冷风吹得她阵阵发冷,心里忽然怨恨起这场春寒来。
拂柳上前为她系上披风,方才在殿内,她瞧着公主的脸色很是不好,可又无能为力,她牵起迢迢冰凉的手,“公主,咱们回宫吧,外头冷,让秋琴给你熬一碗梨汤,暖暖身子。”
天色阴沉,乌云似要直直地压下来,迢迢闷着头走得飞快,春雨和拂柳都追不上。
身旁忽然飘过来一片石青色的袍角,迢迢被来人抓住胳膊,她愕然抬头,撞进那一抹墨色中。
此刻,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带着哭腔道:“皇兄。”
宇文徊仔细盯着她愁云满布的脸,温声问道:“阿迢怎么走得这样急。”
虽然心中郁郁,可看到宇文徊,迢迢强扯着嘴角笑出来,“外头冷,想赶快回去躺在床上暖一暖。”
“皇兄病还没好,怎么出来了。”
三皇兄是娴妃所生,当年娴妃在宫中盛宠非常,娴妃的哥哥孟将军带兵多次击败北漠叛乱的藩国,功勋显著,只可惜,孟将军没能击败呼兰国,又被诬陷通敌,娴妃失宠,上吊身亡。
虽然最后安帝查明真相,还了孟家清白,可孟家早已破败,三皇子没了母妃,又患上重病,常年卧在病榻上,受不得一点风寒。
恰好,两人所住的宫殿离得很近,迢迢时不时前去送些补品,进去陪他说会话,宫里的日子难熬,有个兄长互相陪着,也好受些。
宇文徊望着她的眼睛,温声道:“这几日天不好,舅舅的腿又疼了,我便想着出宫探望,正巧,看见你从坤宁宫回来,闷头走得飞快,喊了几声,都不理我。”
迢迢不想让宇文徊担心,强撑着笑回道:“是我不好,皇兄莫要介怀。”
宇文徊握住她冰凉的手,说来奇怪,迢迢才从屋里出来,可宇文徊的手掌心却比她的热。
他握住迢迢的手摩挲着,似看出她的委屈,哄道:“我何曾介怀过,妹妹怕冷,急着回去。可是今日还是慢些吧,春寒虽冷,可也送了一场桃花雪来作慰藉。”
迢迢抬眼看着灰蒙蒙的天,只见漫天飘着细碎的雪花,落在脸上微微冰凉,憋了许久的委屈此刻化作泪水夺眶而出。
“怎么还哭了。”宇文徊急忙拿出手帕擦拭着迢迢脸上的泪珠,可少女不知遇见什么委屈的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宫道上有宫人来往,迢迢不敢让人听见,捂着嘴压抑着哭声,可憋久了,抬头时,眼眶又红又肿,人也不住地抽气。
宇文徊难掩心疼之意,拿出手帕擦干她脸上的泪水,握住她的手往前走,转头对着拂柳道:“你们先回宫吧,我带公主出宫散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