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金玉赌坊

五日之后,万成耀与万焕儿齐齐获罪定刑,前者不日缢首,后者发配饶城。

姐弟两个一具罪有攸归,本以为这桩风波将就此平息,却不想因着此番万焕儿的当街供证之举,反倒还将安都城中最大的赌坊,金玉赌坊,牵扯了进来。

本朝虽未明令禁止铺设聚赌,可大部分赌坊都是偷摸着开在小巷里,鲜少会有如金玉赌坊这般明出牌榜的。

不少百姓因此都在私底下议论,这金玉赌坊背后的一把手只怕高深莫测,保不齐就是哪个隐藏极深的权门显宦,于暗地里变着法儿地敛收民财。

然金玉赌坊明目张胆地铺设聚赌是一回事,借着两把牌放债煽惑,唆使输家谋财害命,便又是另一回事。

万成耀在狱中写下的认罪书一览了然,他就是因为还不起赌债,加之受了旁人蛊惑,所以才会在一时冲动之下,对封家千金起了歹念。

至于这所谓的‘旁人’姓甚名谁?身份又为何?

万焕儿当街呈明的那些个书契借据的左下角,那不都明晃晃地盖着大印嘛!

于是乎,桩桩件件的牵扯起来,便如拔了萝卜带出泥,以至于事情发展到最后,竟是以‘金玉赌坊暂时歇工’作为终局散场。

三面环水的雅致苑阁内,一锦衣男子端坐其中,正一脸平心静气地把玩着手中的玉雕观音像。

四方小桌的边沿一角,精铜的风炉燃着雪炭,其上茶水滚沸,咕噜噜冒着热气。

男子循着这动静欲要敛袖斟茶,指尖尚不待触及盏壁,身侧竹帘便已微微晃动,一侍卫打扮的年轻人翻窗而入,颇为恭敬地俯首行礼道:

“小侯爷。”

此人正是永兴候府的小侯爷温淮屹。

温淮屹身形立时一顿,然探出的臂膀却也仅只在半空中几不可察地停了一瞬,旋即又颇为自然地动作起来,将炉子上的茶盏握到了手中。

他这厢始终端着个四平八稳的姿态沉默不语,年轻人便也只能吞咽一口,跪在地上继续回禀道:

“乔掌柜方才已经亲自去京兆府打点过了,咱们的赌坊最多关上三个月便能重新开张,小侯爷您……啊!”

一杯滚烫的茶水冷不防迎头泼来,年轻人出于本能痛叫一声,却是很快又忍住疼意,顶着半张被烫得通红的脸噤若寒蝉。

温淮屹拂袖掸干净衣摆上的水渍,又给自己倒出一盏新茶,而后才眼皮一抬,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三个月?你去问问乔掌柜,怎的不等他那襁褓中的小女儿长成嫁人之后再开张呢?届时两桩喜事并成一桩,还能省下一挂炮仗钱。”

“……”

年轻人汗洽股栗,“属下明白了,属下这就去找乔掌柜再行商议。”

他说罢便要膝行后退,温淮屹却又在此时开口喊住他,

“有没有派人查过那对姐弟的来历?那二人可与京中的哪位权贵有所往来?”

年轻人回道:“有人曾在封尚书的府门前见过万成耀,不过当时他鬼鬼祟祟的,最后该是没能进入封府。除此之外,万成耀的姐姐万焕儿初来安都时,也曾与封尚书的千金有过接触。”

“……封尚书?刑部的封若时?”

温淮屹向后靠进软椅里,缓悠悠地晃了晃手中的青玉观音像。

“我记得咱们那日在仁善寺的盘山小道间与乔掌柜碰面时,后方似乎一直静静停着一辆马车?那是谁家的马车?”

年轻人偏头回想,“似乎也是封家的。”

他微微一顿,“小侯爷的意思是,那对姐弟是刑部的封尚书特意安排来我们赌坊生乱子的?”

“谁知道呢?”

温淮屹轻轻拨了拨观音像的穗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毕竟咱们的圣上厌烦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封尚书又是圣上的肱股之臣,难保不会自导自演地排上一出戏,找个机会给我添添堵,好借此敲打我一番。”

他说到此处停了一停,再开口时,声音里便莫名添了三分兴味。

“对了,你方才说到的封尚书的千金,封家千金叫什么来着?”

“回小侯爷的话,叫封清桐。”

此番掳阶风波过后,不仅是金玉赌坊受到了影响,封清桐过往的行善事迹也被好事者一并扒了出来。

众人于是一面怜惜她凭白受难,一面又感慨于其乐善好施,品性之纯善,着实不可多得。

“啊,原来今番占尽了风头,被百姓盛赞为‘小观音’的人,就是封尚书的千金啊。”

温淮屹眼眉一挑,仰头饮尽盏中茶水,

“我听说封家千金的样貌在安都城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啧,生得婉顺姣丽又博施济众,还当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

他徐徐扯了扯唇角,却是倏地直起身子,一手撑住小几的案沿,一手举起观音像,五指顺着玉像的面容缓缓摩挲了两下,继而蓦地收拢,又重又紧地将观音像狠狠攥进了自己掌中。

“巧了不是,我这人与观音向来最是有缘,找个合适的时机,咱们会一会这位封小姐吧。”

***

另一边,韩容清经过小半月的针灸调理,身体状况已然恢复稳定,封清桐细心伺候过安胎的汤药,正要穿过花厅回自己的院子时,芷雨便已从廊头的彼端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小姐。”

小丫头一脸愠恼,眉头皱得好似能夹死苍蝇,

“那曹靖,曹公子又来了。”

自那日封清桐将曹靖昌从万焕儿的□□之下保出来后,曹靖昌便对封大小姐这位‘救命恩人’生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

他自身性格本就懦弱,嘴上虽不愿承认,但心底里其实更偏向于略强势些的女子。

那日在密林之中,封清桐所表现出的冷静与果敢彻底击中了曹大公子的心,以至于经此一事后,就连曹夫人都歇了要同封家结亲的心思,曹靖昌本人反倒改弦易辙,前所未有地主动起来。

他拿出了前二十年来都未曾有过的机敏与智慧,在钟席诀的严密防守下见缝插针,瞅着机会就往封府送东西。

被封清桐拒绝数次后也不气馁,反倒越挫越勇,甚至还趁着钟席诀短暂离京的空档,见天地往封家递拜帖,只求能亲眼见上封清桐一面。

封清桐将手中空置的药碗递给芷雨,轻轻叹出一口气,“罢了,我还是见他一面吧,你选一封最近的拜帖,按照上面的时辰去回他。”

芷雨怏然撇嘴,半晌之后才汲汲皇皇道:“那,那奴婢陪着小姐一起去。”

“无妨。”封清桐摇了摇头,“有些话本该上次便同他说清楚的,拖了如此久,也该做个了结了。”

……

又过三日,封清桐按照约定的时辰,独自来到了正阳大街的太白居。

曹靖昌彼时已经候在了二楼,瞧见她来了便忙不迭站起身来,颇为殷勤地为封清桐斟出一盏茶水。

“封小姐,这是你喜欢喝的庐山云雾。”

封清桐双手将茶接过,却一口未饮,她将茶盏稳稳放到桌案的正中央,自己则敛裙入座,开门见山道:

“曹公子,不论过去亦或将来,我封家与曹家都绝无结亲的可能,曹公子日后还是不要再在我身上耗费心神了。”

“……”

她这话说得过于直白又不留情面,曹靖昌身形登时一顿,连带着笑容都僵在了脸上。

“我明白的。”

半晌之后,曹靖昌才讪讪一笑,复又提起了手旁的小茶壶,

“我今番与你见面,不是为了逼你。”

他将封清桐面前冷却的茶水倒掉,转而沏出一杯新茶,二指抵着盏壁往封清桐的方向推了推,

“我就是,就是想让封小姐知道我的心意,过去与你接触时或许还带着些旁的功利心思,可眼下我是当真……”

“曹公子。”封清桐打断他,“我知道。”

她抬眸望向曹靖昌,“可我不愿意。”

他的心意是真是假都与她无关,无论他是另有所图还是情真意切,她都不愿意接受。

“封,封小姐……”

曹靖昌口中又是一滞,失魂落魄地跌坐回圈椅内,

“可,可是我……”

咚!

右侧的墙壁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封清桐唇角微翘,略显无奈地叹出了一口气,

“我想我今日已经将话说得再清楚不过了,还望曹公子日后莫再纠缠。”

她边说边要起身离去,不想才行至门前就又被曹靖昌迎面拦住了去路。

“等,等等!封小姐。”

曹靖昌一瘸一拐地小跑过来,“封小姐,清桐妹妹!我是当真心悦你的,你瞧,我还提前打听了你喜欢喝什么茶,偏爱用哪种点心。”

他心急如焚地拽住了封清桐的一只衣袖,察觉到对方颦起眉头后又立刻放开,仅只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挡住半合的门板,

“我若只是单纯地想同封家结亲,哪里需要做到这种地步?毕竟,毕竟只有真心倾慕你的男子,才会想方设法地去了解你的喜好啊!”

……

这话似是投石入潭水,极快地在封清桐心底激起一丝波澜后又转瞬消失不见。

封清桐眉眼微动,半晌之后才轻声反问他道:“所以呢?”

她十分不解地对上曹靖昌的视线,“我朝可有哪条律法规定,女子不能拒绝男子所谓的真心爱慕?”

“……啊?那,那自然是没有的。”

曹靖昌第三次被她噎得语塞,

“我就是想证明……”

“既是没有,”封清桐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那便麻烦曹公子让开吧。”

曹靖昌:“……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