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寒风凛冽。
云葵回到玉衡殿,看到有个人影在她门口,那人坐在木质轮椅上,似乎等了她很久,衣肩上沾染了露水的寒意。
“唐师兄?”云葵疑惑地问道。
“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事吗?”
唐靖诧异地将手里的青色药罐和纱布举在云葵面前,“今天是十五,你忘了吗?”
云葵讪讪地挠了挠头,她确实忘记了这件事。现在回过神来,隐约感觉到眼睛发疼。
她的眼睛受伤了,不能见强光,每个月的十五都需要用特制的药水熏敷。之前她只是靠着念珠存活的“行尸走肉”,五感迟钝,对疼痛没有明显感觉,但现在她重获新生,也具备了生命的征象,自然能感觉到痛楚了。
屋内,药雾氤氲,云葵闭着眼睛坐在床前,药熏过后熟练地系上了纱布。
明明是重生之后第一次药熏,但感觉这味道很熟悉,仿佛曾闻过无数次。闻久了反倒觉得不苦,清冽干净,带来一种宁静远离尘世的气息。
云葵摸着眼睛的手停了下来,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这味道像极了晚欲雪身上的味道。
这诡谲的想法让云葵身形一凛,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她为什么要想起他啊?
云葵摇摇头,赶紧将这种想法抛诸脑后。
唐靖简直是药理天才,刚才云葵还觉得眼睛疼,一副药剂下去,此刻只感觉眼睛舒服暖和。
云葵问道:“师兄在药里加了什么?”
唐靖正在收拾药箱,“白芍药,药味太苦了,我怕你不喜欢,就在里面加了白芍药原液,喜欢么?”
云葵愣愣颔首,“...呃...喜欢。”
“喜欢就好,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唐靖转动轮椅挪向门口,门槛很高,他的动作也很吃力。
云葵赶紧过去帮忙,看到唐靖毫无知觉的腿,心里升起酸麻感:“劳烦师兄这么晚了,还惦记着我的眼疾。”
唐靖:“别这么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唐靖的灵根严重受损,几乎不可逆,成了丹修后也尽量为门中弟子制药看病,能多帮一些就多帮一些,这样起码看起来不全是个废人,他心里也好受些。
唐靖走后,屋子里又恢复了往日,静悄悄的。
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门扉上倒映出两抹身影,薛宇敲响了门,小声说道:“师姐,你歇息了没?”
“进来吧。”
薛宇特意等唐靖走远后,才带着人进来,小心翼翼地关好门窗,生怕被人听见见风声。
要是让师兄和师尊知道他们去凡间的南风馆,定要扒了他们一层皮不可。
薛宇道:“师姐,咱们之前打听的那家馆子有消息了,这个人就是他们那里的馆主。”
那馆主身材高大、魁梧壮硕,看起来很威猛,独独站在那里就像一座巨大的山峰。
他见到云葵,战战兢兢,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自扇巴掌,“小的不知...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居然招惹了仙长的人,小的该死。”
“?!”
云葵还被他这番操作弄得讶然,不知道的还以为云葵长得多凶神恶煞。
薛宇也是一脸懵逼,看看云葵又看向跪地上的馆主。
“你,你在干什么呀?”
他的脸很快就打红了,流了几滴鼻血,“小的居然不识仙长的人,是小的错,小的该死,但求仙长不要牵连小的家人。”
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曾经被他打骂唾弃的晚欲雪,会飞上枝头当凤凰,居然攀上了仙界的修士。
眼前的二人,虽然都没有他体型庞大,但他们身怀仙术,在仙界,随便一个人都能轻而易举地杀了凡人,凡人在修仙者面前,弱得不堪一击。
薛宇再三要求让他起来说话,他就是不起来。
云葵揉揉眉心,道:“你先起来。”
他痛哭流涕,慢悠悠地站起身,开始讲述晚欲雪的过去。
馆主是在海边捡到晚欲雪,当时见到他时,他就昏迷岸边,身上都是血痕,虚弱得只剩下一口薄弱的气息了。
兵荒马乱年间,多的是无家可归、饿死街头的人,他们早已见惯,也并没有想去管晚欲雪的死活。
可当他们擦掉晚欲雪脸上的沙土后,便改变了主意。
他们将晚欲雪带回去,用最廉价的药材保住他的命,同时以他的后半生为南风馆赚钱。
少年的容貌受到很多人的追捧,很快就成了馆里的头牌。一些癖好顽劣的人,会专门到馆子里点名找他伺候。
云葵眼神沉了沉,冷声问道:“他真的去伺候了?”
馆主心有余悸,心虚地瞄了一眼云葵,少女面无表情,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同情。
他猜不透云葵是什么意思,但根据他多年的经验,他觉得少女是不愿意听见晚欲雪有过不好的前科,毕竟金主们都喜欢干净的人。
仙界的修士也不例外。
他咽了咽嗓子,陪脸笑道:“没、没有。”
云葵将一块灵石抛给他,“你尽管说实话,我不会难为你。”
馆主心里稳定了不少,擦掉额角的虚汗,继续说道——
“是真没有,他后背有块类似于胎记的东西,看起来很诡异,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作,那黑色的胎记就跟抽了芽枝蔓似的,满身攀爬,客人们看见害怕就跑了,有的直接就吓死过去。”
“后来,我们也不敢再留着他,就想着赶走他,然后就碰见制药坊招人,就把他卖了。”
“我是真的不知道他竟然是仙长看中的人,要是知道仙长喜欢他,借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让他去侍客。”
云葵脸色直接变黑,脱口而出,“谁喜欢他了!”
“呃...”肥胖的馆主摸不清思路,不喜欢为什么要为他赎身,还要将他带在身边?
云葵内心松了口气,还好没有发生过什么隐晦之事,若真的有,她可能会忍不住把馆主暴揍一顿。
倒不是想维护晚欲雪,云葵纯粹是觉得这种“逼民为娼”的下作行为荒唐,让人听之难受。
云葵道:“那他身上留下的疤,也是你们打的?”
馆主哆嗦着,“他那时候不听话,我手下的人就下手重了些...”
馆主可记得,当年馆内可迎接了一个大人物,貌似是仙界大氏族的修二代,对方有狎男的癖好,指名点姓要让晚欲雪过去伺候,晚欲雪不肯去,他们就把晚欲雪打了一顿,还断了他的手臂,踩碎他的指骨。
馆主当然不会把这些事告诉云葵,都是仙界修士,万一认识可就产生矛盾了。
他汗颜,还是不要纯纯找骂了。
云葵了然,没去再细究。晚欲雪抗打,多打几次才能学会逆来顺受,要不是有前人做指点,现在的晚欲雪也不一定会这么听话,指不定一肚子坏主意,哪天杀了云葵也不是不可能。
挫挫他的锐气,也不是不可以。
云葵道:“我听闻凡间有一种秘术,叫做合欢印,这、这咒印怎么解?”
馆主一口唾沫呛住,猛咳了几声,认真去看云葵,可看了半晌也没看出问题。
还以为这小姑娘中了这邪术了呢。
馆主道:“这种咒印自初创起就是为了暴利,哪里还考虑解法。但是,若中咒者死了,这解法不攻自破。”
毕竟,在馆子里面,男倌的命低微如蝼蚁。
云葵颔首,与药老板所言一致,看来药老板没有骗他。
云葵又给了他几块灵石,让薛宇带他下山了。
三月三,春风送暖,绿柳扶苏,灵山的积雪早已化去,一条山渠从山顶蜿蜒到山脚,带来一阵惬意的暖风。
玉衡殿前的小雏菊也伸展嫩芽,给院子带来生机。后山林中的小仙鹿出来了,圆滚滚的侏儒兔在花丛里扑腾,小灵鸟也不远万里来到灵山,在这里开始了新的生活。
云葵在这一天又遇到了晚欲雪。
杂役峰的弟子要负责膳堂的杂活,膳堂宽阔,可容纳百余人。
云葵站在门口,隔着乌压压的众人,一眼就注意了晚欲雪。
他穿着雪白的衣服,与周围格格不入,少年墨色长发披散,破碎而孱弱,但周身藏有神秘。
膳堂里,欢声笑语不断,唯独他孤独地站在青竹石阶前,手里拿着麻布,在装着冰水的桶里摆了摆麻布,认真擦拭石阶。
他的手指冻得通红,三月的天,还用着冰水,显然杂役峰的弟子为了欺负他,故意找他麻烦。
这是他今日的任务,如果不打扫干净,他今晚就没有饭吃。
自上次过后,他身体恢复了不少,但依旧瘦骨嶙峋,肤色冷白,好似天生就是命苦的人。
云葵心里安慰自己,不要去上他的当,今日心疼他一分,明日就是给自己挖坟冢。
只要晚欲雪不死,其他的无所谓。
上一次他被罚跪雪地,事后水瑶心疼得不得了,背着云葵偷偷给他送了很多灵药。
云葵怎么能不知,但也没去管,晚欲雪若真的死了,她也会跟着他陪葬。
身旁的水瑶也注意到了晚欲雪,想要出声打个招呼,但碍于云葵在这里,也就忍住了。
云葵只远远看了他一眼,倏然就转回去头,抬脚走去。
晚欲雪察觉到了那束冷漠的目光,抬头看向云葵。
二人的目光没有交汇。
云葵只顾往前走,目不斜视,没有再去多看他一眼,擦过他的肩膀时,又闻见那股熟悉的药味。
云葵皱了皱眉。
眼看云葵就要走远了,他轻声唤了句:“殿下。”
云葵压根就不去理他,置若罔闻。
他一副欲言又止,就在云葵以为他会识务不会再说什么时,他突然沉重地又唤了她一声,“殿下。”
云葵停了脚步,闭了闭眼,不耐烦地转过去身,“何事?”
他最好是有事,否则就去泡冰水澡。
晚欲雪走过去,在距离她还有一段距离停了下来,他慢慢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拿过云葵垂地的披帛,准备将上面的淤泥擦拭干净。
这件衣服是今日新换的,白色的云纱,搭配红色的披帛,和红色的丝绦,宽袖上带有红色的流苏,领口前是盛开的红莲,穿在少女身上一点也不繁琐,反而衬着整个人明媚韶华。
就像是旷野上瞬息的风,自由自在。
少年意识到手里的麻布很脏,他用衣袖擦去了泥点子,然后轻轻放下披帛,道:“好了。”
云葵出神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竟然没想过出声阻止他。
反应过来的云葵竟有一瞬地手足无措,她后退了几步,恼火地看着晚欲雪。
她才不会接受晚欲雪的示好。
这辈子都别想。
冷静下来的云葵,讽刺地说道:“你不过一个卑贱的奴隶,做好你分内的事就行,别妄想其他,我可不会领你的情。”
说罢,水瑶都怔住,小声嘀咕了一声,“公主...”
公主也太绝情了吧。
一时之间,膳堂的弟子都转过了头,想要看他们主仆之间的笑话。
自从晚欲雪被罚跪雪地后,整座灵山都知道他们关系不和,往日看云葵不顺眼、但又打不过云葵的人,都借此报复在晚欲雪身上。
他们都在猜测晚欲雪会不会恼怒生气,若是他生气了,脸上的表情也应该很精彩,但很可惜,晚欲雪依旧如平静的湖泊,半点涟漪都没有。
就好像云葵所说的话,在他面前毫无杀伤力。
他淡淡垂下眼,如认错的一般,“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用可怜晚欲雪,他可不是好人,内心阴暗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