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风停雪霁,雪后的空气多了几丝沁人心脾的寒意。
顾夏草草用过早膳,披上一件豆青色的斗篷便带着小叶出了梧桐院,往大门方向走去。
她这一趟回门,不过是个陪衬。
顾夏已打定主意回去后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全程按规矩办事,争取做个透明人。
大门外停了三辆马车,为首的是辆镶金嵌玉的华盖马车,跟着的另外两辆看着就要普通多了。
张嬷嬷正在清点带往尚书府的回门礼,并着人一件一件地往最后那辆样式普通的马车上搬。
顾夏的视线往中间那辆中规中矩的马车上落了落,知晓这是给自己准备的,便识趣地站到一旁等候。
见顾夏站着,一儒士打扮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微微颔首:“夏姨娘。”
“周管家。”顾夏面含浅笑,客客气气回道,这个人跟昨晚的芳姑姑一样,都是她得罪不起的人。
从梧桐院出来前,朱嬷嬷料准周管家会在门口打点,便将他的一些特征讲给了顾夏,免得闹出什么岔子。
“姨娘请稍待片刻,世子爷手头还有些事,一会儿便会过来。”
世子什么时候来,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可没指望他一个世子能给我一个妾多大的体面。
顾夏心下想着,面上却丝毫不显,含笑摇了摇头,说:“无碍的,有劳管家告知。”
将话说到,周管家也不多留,当即转身离开,继续打点回门事宜。
正忙碌的张嬷嬷不着痕迹地朝这边看了一眼,眼色狠辣,心下怒骂狐媚子。
顾夏看到了,只当自己没看到。
晨间天寒,顾夏只站了一会儿,那透骨的寒意便从脚底、从掌心一点点向全身扩散,她有些后悔自己出来前忘记带上手炉了,明明朱嬷嬷都给她准备了。
当然这也不能全怪顾夏,毕竟在尚书府生活的这十几年,手炉于她,是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一时之间还真没有随身携带的习惯。
小叶想来也是如此,不然也不会主仆两人同时都忘了手炉。
三朝回门,顾夏本以为顾盼会早早出来做样子,那样的话,她也能早些坐上马车。
真是失策。
待回门礼都搬上马车,张嬷嬷方姗姗上前。
“瞧我,忙得脚不沾地的,都没发现姨娘您来了。”晨光将张嬷嬷那装模作样的脸映得发红,出口的语气很是阴阳怪气,“这回门啊,有很多讲究,我是怕误了时辰,过于专注了些,所以才没注意到您,姨娘不会怪罪吧?”
顾夏淡淡笑了笑,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张嬷嬷更愤怒了,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可当她的目光瞟到顾夏身后空着手的小叶时,又笑了起来。
“好歹也是回门日,您虽只是个妾,可既有此荣幸,也该珍惜才是,怎的没给裴姨娘带份礼物回去?”
听了这话,顾夏完美无缺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变化,尚书府的人最是清楚如何激她。
张嬷嬷见状,可谓身心愉悦,当即做出一副长者的架势,对小叶耳提面命。
“咱们瑞王府是什么地方,回门这么大的事儿,你个丫头竟连份礼物也不知准备上,真是上不了台面,回去可莫要丢了我们王府的脸面。”
明着是说小叶,实际骂的是顾夏。
小叶年纪尚小,被张嬷嬷挤兑的眼眶泛红,气得直流眼泪。
顾夏冷冷看着张嬷嬷,正想开口,一道声音突然传了过来。
“张嬷嬷,该去请世子妃了,可别误了时辰。”
是周管家走了过来。
张嬷嬷闻言一僵,侧身笑道:“光顾着跟五姑娘寒暄,差点忘了正事。”
挤兑人被抓了个正着,张嬷嬷不觉有点儿心虚,她可没忘了离开尚书府前,大夫人耳提面命地命她入了王府一定要低调,要协助姑娘管理好后宅,尤其是对王府的管家,绝不可怠慢,一个手握实权的管家便是她家姑娘也不好轻易得罪。
看着周管家冷肃的神色,张嬷嬷语气不由自主地加快,显得格外心虚:“多谢管家提醒,我马上去请世子妃。”
张嬷嬷走后,周管家只对顾夏点了点头,便很有分寸地离开,没有多看,更没有多问。
又等了一会儿,顾盼终于来了,袅袅婷婷地出现在王府正门口,身后跟了数位婢女,瞧着极有排场。
薄薄的曦光里,已嫁为人妇的女子梳着高髻,身着绣工精致的鎏金百褶裙,藕色的襦衫束在浅黄色的腰带里,显得纤腰楚楚,满头珠翠,正红的披风雍容华贵,面上的笑容自信且妩媚。
顾夏眼尖地发现张嬷嬷并不在其中。
垂首敛目,顾夏移步上前做福礼:“见过世子妃。”
“妹妹怎地在外面站着?晨间天冷,当心着凉了。”顾盼缓步走下台阶,抬手握住顾夏的手,“瞧瞧这小手冰的,怎得也不拿个手炉。”说话间,顾盼还将自己手中的镂金手炉塞进顾夏手里。
“世子妃,这可使不得。”顾夏连连推拒,不肯接受。
“你我姐妹,五妹妹莫要再以世子妃相称。”顾盼故作不悦,随即又笑了,暖声劝慰道,“我知你最懂规矩,但身体要紧,掌心这样冰凉,当心着凉了。”
说罢,顾盼强硬地将手炉塞进顾夏手里:“拿着,这是主母的赏赐,不可拒绝。”
顾夏只好接下,屈膝言谢。
这时,苏御走了过来,幽邃的眼眸深深看了顾盼一眼。
顾夏从苏御的眼中看到了欣赏、宽慰,以及其他一些正面的情绪。
显然刚才顾盼的作为都被世子看进了眼里。
“世子爷。”顾盼与顾夏同时见礼。
“嗯。”苏御点了点头,顿了顿,又说,“世子妃辛苦了。”
顾盼温和笑笑,上前走至苏御身侧,握住他的手,道:“夫君说得什么话,这都是盼儿该做的。”
苏御反手在顾盼的手上轻轻拍了拍,不着痕迹地将被握住的右手抽出来。
苏御比寻常的男子要高一些,那身青色的蟒袍穿在他身上,愈发显得他芝兰玉树、清贵凛然。
看着看着,顾夏意识到了不对。
……世子身上袍子的颜色居然和自己的披风颜色相同!
这个认知令顾夏心一软,这种软是那种不知前程,不知安虞的软,又或者说,是怕。
一定只是巧合!
顾夏悄悄朝顾盼看去,只见她眉目含笑,语调轻柔的同世子说着什么,似乎根本没有发现这一点。
“出发吧。”苏御没有多停,大步上前抓过小厮递来的缰绳,欲翻身上马。
顾盼见状,忙碎步贴上前去,悄声说:“天寒风大,世子爷不妨与妾身一同乘坐马车。”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刚好只够他们两人听到。
“无妨。”苏御利落上马,目光往顾夏那边看了一眼,旋即移目,道,“都上车吧。”
二人离得极近,顾盼能清楚地看到苏御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担忧,这令她差点绷不住脸上那惯来温婉的微笑。顾盼死死克制着自己,拢在袖筒里的双手紧紧握着,强压下心中的愤怒,笑笑福身,随后便在贴身丫鬟地搀扶下上了马车。
顾夏也在顾盼之后坐上第二辆马车。
车里很暖,车底铺了金丝地毯,中间的小几上还温着一壶热茶。小叶见了,忙上前倒了一杯递给顾夏。
热茶入喉,让顾夏几要冻僵的身躯又暖了过来。
“你也喝一杯,暖暖身。”顾夏嘱咐小叶,她们两人是一起吹的风,自己都冷成这样了,更何况是没有穿披风的小叶。
“谢谢姑娘。”小叶倒了杯茶喝下,无不满足地感慨道,“姑娘,这瑞王府不愧是瑞王府,皇家果真不同,马车暖和不说,就连茶水都格外香甜。”说着小叶蹲下身,“还有这地毯,摸起来暖融融的。”
顾夏闻言一怔,不着痕迹地打量起车内装饰,简简单单,除了脚下的地毯,没有半点逾矩的物件,看着只是辆普通的马车。
只能说,是王府的下人非常的尽职规矩。
马车缓缓前行,顾夏挑开一边的车帘,看着马车沿着巷道一直往前走,直到瑞王府高高的城墙终于到了头,视野陡然开阔,露出漫无边际的湛蓝天空。
吹拂而过的风也随之变得大了。
车辆行入主路,喧嚣声并着凉风吹灌而入。顾夏的半张脸融在晨光里,望着窗外热闹的街景,唇角微微扬起,一股喜悦之感慢慢涌上心头。
尚书府不是她的家,作为一个妾室,瑞王府也不能算她的归宿,她只是个无根漂浮之人,需得处处小心,方能苟活,这样的日子难免会令人感到压抑。
眼下出了王府,浸润在上京城热闹的烟火气里,顾夏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喜悦。
她在这厢看得入迷,压根儿没察觉到苏御不知何时策马来到左近,此时正有意无意地往她这边看。
“姑娘,外头风冷,还是放下帘子吧。”小叶劝道,窗开的太久,暖气都飘走了。
“好。”顾夏点点头,将帘子放下,倒不是因为冷,只是外面的行人越来越多了,如今她是王府女眷,不好抛头露面。
车帘放下,隔绝了苏御的视线。
苏御不觉生出一股躁意来,他从未见顾夏这般笑过。
……不,确切地说是进王府的这几日,她从未这般笑过。她这几日的笑容明显都带着疏离,不似方才,发自内心,鲜活又动人,一如初见。
其实眼下的一切都还在苏御的预料之中,从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变成一个“素未相识”人的妾,她若能马上接受,便不是那个能让苏御魂牵梦萦的人儿了。可即便早有预料,真见她如此,苏御还是忍不住感到烦躁。
马车还未到尚书府门口,就已经有人到内院传话,没一会儿,顾嘉琪、顾嘉珲两兄弟就带着一众丫鬟小厮浩浩荡荡地迎了出来。
马车停稳,顾夏听到外头行礼问候的声音,斟酌半晌,抬起手将身上的披风解下,留在了马车里。
小叶见状瞪大了眼:“姑娘,您这……”
顾夏冲她摇了摇头,随即下了马车。
长兄顾嘉琪是个爽快的性子,此时正热络的同苏御说着什么,顾盼站在苏御身旁,嫣然浅笑,十分和谐。
苏御冷不丁朝顾夏这边看了一眼,见她衣衫单薄,面上的神情当即僵住,嘴唇绷得直直的,瞧着有些阴沉。
“五妹妹也回来了。”顾嘉琪笑着冲顾夏打了声招呼,随即又对苏御说,“那咱们便进去吧,世子爷,请。”
苏御点点头,目不斜视地抬步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