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跳跃着落在窗沿上,微风拂过树梢,学堂里,老夫子绕着中间的过道,将释义讲清楚,然后敲敲桌子问学生:“听懂了吗?”
下面一群不大的孩子背脊挺直,仰着头应:“听懂了,夫子。”
程彦在窗外也跟着点头,这两句没有什么难度,他是明白其中意思的。
他现在仔细认真的听,是因为完全是把自己当做一个没有学过的幼童,想要树立一个好的空杯心态,重新用另一种方法接受已经学过的知识,将自己的一些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思维与这个时代更好的融合。
毕竟现代的思维阅历,知识信息只能给他一个比别人更全面,更理智,更具有优势的起点。但如果想要仗着这些在这里横行,程彦觉得肯定要先给自己点一炷香以防万一。
他只能以这样的初始学习开始,习惯这里的教学方式,接受这个时代特色下的思想,然后影响自己,融入进去。
毕竟一千个人有一千种思想,他在现代接受的理解和观点并不一定适用于这个时代。而环境不同,时代不同,他当时不能理解的东西放在这里,也许在这里环境的熏陶下只是本能的需求。
为了避免以后因为自己的特立独行惹祸上身,他需要全新的开始和摄入,比如从现在的这一篇《千字文》开始。
老夫子教了释义以后又往下,直到讲完了“交友投分,切磨箴规”的释义,才走回桌案,提笔蘸了水,然后在墙壁上面挂着的一块打磨过还特意上过漆的木板上,将今日所学的句子写在了上面。
大约是经验使然,木板上的水迹不多不少,竟然维持了好一会儿。
程彦就借着这个时间,目光落在木板上,回忆着夫子刚刚的走笔,将字记得牢牢的。
而学堂里,老夫子在木板上示范一遍之后,示意下面的学子也跟着提笔写:“你们握笔习字,然后将释义默背,待会儿我来检查。”
说着背着手出了这间屋子。
程彦有些愣,这是休息还是?
他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坐在靠窗边的孩子在夫子走出去的那一刻,就将手中的笔放了下来,然后肩膀也耷拉下来,在座位上扭了扭,然后拍了拍胸口,大喘了一口气,小声道:“真好,真好,夫子又去隔壁讲课了。”
“我可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了。”
果然,隔壁屋子里传来声音。
程彦想要跟着摸过去,只是他绕了一下,就发现这行不通,因为这院子构造里只有启蒙的这间屋子这面墙没有特意被多划了一圈围挡,窗户也低,是整个院子里唯一凸出来的屋子。
其余的屋子却往里缩进了一些,窗户外面都被院墙给隔住了,这样的情况下,除非翻进院墙才有可能看的到其他室内的情形了。
不能听课了,程彦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
他走回原先站着的位置,干脆蹲下身,在地上摸了块石头,将刚刚学的那几个字重新写了一遍,然后将夫子讲的释义也默念了一遍,确认自己记得清,就用脚将地上的痕迹抹平了。
屋子里还有孩子们小小的交谈声,默背声,也有他们研墨写字的沙沙声。
程彦有些听不清楚,干脆往前走了一些,就听刚刚出声的那个孩子转身找了他的后桌说话:“林青,刚刚夫子讲的释义你还记得清楚吗?”
后面叫林青的孩子肤色微黑,个子比说话的孩子高,看着也比他大,约摸有七八岁了,他正在写字,神情认真。
听见问话,将笔放了下来,然后将桌上的一本小册子递了过去:“我记在里面了。”
前面的孩子目光一亮,伸手就要抽走,却被林青按住了手:“程子良,你不可以直接拿着这本读,你抄写完就要还我,不然以后我都不会给你了。”
原来前面这个孩子叫程子良。
只见叫程子良的孩子脸上有些不情愿:“可是这本册子里的纸都是我给你的,没有我,你哪里会有纸记释义?”
“那我也替你写了许多课业,回答了许多问题,这纸是我应得的!”
“好吧,那我们不是友人吗?”
“刚才夫子说‘交友投分,切磨箴规’,你仔细听了吗?我觉得……我们还不是友人!”
“林青!”程子良脸都红了,然后犹犹豫豫一会儿,示弱道:“我自己抄就是了。”
一番讨价还价以后,两个孩子终于达成了共识,将记下释义的本子暂时决定了归属方,然后程子良小声问道:“夫子还有半个时辰才回来,那你可不可以帮我把今天的大字一起也写了?”
后面的林青沉默了一会:“两张纸!”
“成交!”
围观了一场交易的程彦幸运的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而且从程子良和林青如此熟稔的交易,看来这是每天的日常了。
狗子还在帮他看着大鹅,只是大鹅到底是他的责任,也不能完全这样放任不管。既然还有半个时辰,程彦就准备回去一趟,然后时间差不多了再过来。
他快步回到湖边,这时候狗子已经和其他人玩的热火朝天了,不过看见回来的程彦,他还是很快脱离了众人,朝程彦跑过来:“你回来了?大鹅还在湖里呢。”
他说着牵着程彦扒开了有些繁茂的水草和芦苇,指着河里的大鹅给他看,程彦很快认出了自己家的大鹅,其中有一只甚至已经上了岸,正在岸边梳理羽毛。
程彦点点头:“谢谢哥哥!”
狗子叉腰:“一点小事,你可以安心待在那里一直听,之前我见银宝就是这样的,只留四丫在这里看着,他要一直等到学堂下学和想吃东西才会回来。”
“四丫说,银宝那叫坐得住,以后是要当大官的,金宝,你要想当大官也要坐得住!”
程彦失笑,接了他的教导,然后同他解释:“夫子去隔壁教舍了,要过半个时辰才会回来,之前夫子教的东西,我也记得了,我才回来的。”
“哦!”狗子听的半懂不懂,点点头。
程彦就拉着他蹲下来,捡起一旁的枯枝,同他道:“我刚刚在夫子那里学了几个字,是形容我们的,狗子哥哥,我写给你看。”
狗子看他的架势原本有些抗拒,只是听说是形容两个人的,又别别扭扭的蹲了回来,不怎么情愿的道:“你写吧,我就看一眼!”
程彦笑了一下,虽然不知道狗子为什么这么抵触学习,但是做为来这里的第一个朋友,还是帮助照顾了他这么多的人,程彦是希望他好一些的。
他想了想,从今天的学习的知识里挑出“兄弟,友”三个字出来。
然后指着先给狗子解释:“狗子哥哥不是说我们是兄弟吗?今天夫子刚好教了兄弟两个字,这是‘兄’……这是‘弟’”
他拿着树枝,在有些湿润的土里,将这两个字一笔一划的写了出来,然后指给狗子:“狗子是哥哥,是兄长,金宝是弟弟。但是我们也是朋友,这是‘友’字。”
他说着,也折了一根枯枝递到狗子手里,笑得眼睛弯弯:“狗子哥哥可以记着这几个字,以后写给别人看,告诉他们我们是兄弟,也是朋友。”
狗子抿着唇,手里拿着树枝,想要照葫芦画瓢,只是提着树枝,不知道想起什么,他忽然又放了下来,然后站起身:“我知道了,只是我学不会的,你好好记着就行,我先去玩了,金宝。”
他说着,又是一溜烟就跑了,金宝抓抓后脑勺:“为什么呢?”
狗子的样子看着也不是不想学的,反倒是像有什么顾忌似的。
金宝烦恼的用树枝戳了戳松软的泥土,然后目光微微一亮。
刚刚被他戳开的泥土和草叶旁边,一只同他手指长的虾被戳的歪在一边,脚还在空中扑腾。
金宝惊喜:“虾!”
他连忙把周围靠近河岸的地方都扒拉开来,用树枝戳开仔细看,然后目光越发亮了。
他想吃!昨天那点肉根本不解馋!
只是待会儿还要回去偷偷听课……他想了想,摸了一下怀里油纸包着的两颗碎糖,有了主意。
集市上,将背来的东西卖完,程老四夫妻两个打听着找去了程老大做工的地方。
程老大现在做两份工,白天在一个富户那里帮人做些木工活计,夜里则去码头帮忙上货和卸货。
这个时辰,程老四夫妻直接去了码头。
来来往往穿梭的人很多,但是程老四夫妻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程老大。无他,大概是熟悉,也有可能是他太拼命了。
别人最多扛一个包的时候,程老大扛了两个包。
而被他扛在了肩膀上的两个大包又沉又大,比他的脑袋还要高出一大截,将他的腰压的佝偻,他光着膀子,裸露出来额头上,脖颈上,还有手臂上,都是使了大力气凸起的青筋,可以看见的古铜色肌肤上,汗如雨下,围在腰上的衣裳,也都是湿漉漉的,还泛着白痕。
程老四夫妻两个的脸色就有些复杂,要喊他的话就哽在嗓子里。
还是程老大将这两个麻袋搬上了船的货仓里,回程的路上看见了,先喊的他们。
他用腰间的衣服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不让他滴落到眼睛里,然后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喊:“四弟,四弟妹!家里是出了什么事儿吗?”
程老四抹了一把脸,将自己复杂的情绪掩下,冷淡的将昨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却也没有说王春花的猜测,只道:“大哥,爹娘帮着照看一下孙子孙女是没什么妨碍,只是说了爹娘偏心之后,还要故意逼着爹娘花用,再给爹娘一个刻薄孙女的名声,又让我家金宝还要跟着受牵连,那就有些不地道了。”
他嗤笑:“以前是糊涂账,现在我家金宝现在可没有多吃用谁的口粮,占了谁的便宜。”
程老大一张本来就赤红的脸更红了一些,被弟弟这样说,他整个人都有些狼狈,自己仿佛无所遁形式的,被人围观讥笑打量着,他唇瓣抖了抖:“我知道了,孙氏做的不对……我会管教的……”
程老四对他这话不置可否,若是真的管教的住,会是今天这样?
他看着程老大从自己的怀里数了五个铜板出来,要递给他:“劳烦四弟帮我把铜板还给金宝和夫子。”
程老四连忙侧了一下身,只从他手心里拿了两个:“这是我家金宝存的铜板,他自己存了要读书的,我就帮他拿了,剩余的大哥自己去还吧,给大嫂也可以。”
他却是不肯沾手的。
程老大只能缩回了手:“好。”
程老四转身喊上媳妇就想走,只是转身之前,他到底又扭过头来:“照四丫这样今一个不小心,明天一个不是故意的,也不知道大哥哪天才能够攒够银宝读书的银钱呢。”
话落,他拉住王春花转身离开了。
只是,走远了一些,两个人又垂下头来,有些低落。
王春花走在他身边先小声嘟囔,有些生自己的气:“昨天我都答应儿子,今天要给他讨个公道的,结果就这样,我骂也骂不出来……啊啊啊,气死老娘了!”
程老四脸也有些臭臭的,顿住脚道:“我也是……我发癫了我这样跟他说话,好声好气的,来的路上我原本是想骂他一顿的!要不行,打一架也行,他家婆娘和女儿天天这么欺负我儿子!欺负爹娘!”
结果不仅没骂,只燥了他两句没脸,最后走的时候还有些不忍心提醒了他管教女儿。
主要是看他苦巴巴的样子,还有衣裳上干涸的汗渍,程老四夫妻两个就想起了小时候(以前)他当大哥任劳任怨护着他们的样子,然后刻薄的话就有些说不出口。
只是想想儿子,程老四又想给自己两个嘴巴子,他迟疑道:“要不我们回去一趟,重新发挥?到时候我不说话,冲上去先给他两拳,绝不可怜他,然后你上去骂?”
王春花迟疑的点了点头。
夫妻两个人迟疑着调转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