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回到公司,她约了常威做离职面谈,并马上着手找替补。

  年底人不好招,尤其是项目总监这种中高层管理者,她紧赶慢赶地给几个高级经理做胜任力评估,发现李云亮可以接替常威,不想郑雨微一句话粉碎了她所有希望,“李云亮也辞职了,他们项目部除了顾明明,都辞职了!”

  刚做HRBP没几天就遇到这种阵仗,小姑娘吓得声音都在发颤,“姐,现在怎么办啊?”

  洛冰也冷汗涔涔,一旦整个项目组被连锅端,山海居就得停摆。

  她迅速约李云亮面谈,李云亮也敞亮,常威以前对他颇多照顾,去创辉后需要组建新团队,待遇也够好,那就去呗。

  洛冰果断抛出最有诱惑力的筹码,“公司已经决定,把你从高级经理提拔为项目总监,希望你认真考虑之后,再决定去留。”

  李云亮忙笑道:“那我更要走了啊,我可不敢向郁总直线汇报。”

  其他人也是同样口径,洛冰无计可施,眼睁睁看着这一起群体性辞职事件尘埃落定。她心情复杂地去找郁燃,“你知道了吗?”

  “知道了,人你慢慢招,不着急。”郁燃安之若素,正慢条斯理地翻阅项目资料,“临时团队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不会影响山海居运作的。”

  洛冰不敢相信,“解决了?”

  “项目总监我自己兼,高级经理级的咨询和策划都有备岗,紧急抽调几个出来就能用,基础服务由临近的项目支援,少部分外包给第三方。”
  郁燃说这话时成竹在胸,甚至带着点高高在上的蔑视,“放心吧,二部有充分的风险应对能力。”
  洛冰:“……”

  难怪把常威的辞职威胁当屁放,真是有备无患啊!

  问题暂时得到了缓解,可她总有种隐隐的不安感,无奈说不出哪里不对,只能道:“我会尽快招人补缺的。”

  郁燃没有卡任何人的辞职流程,常威的团队按照要求,和临时团队做完交接,就顺利地离开了,也算好聚好散。

  郁燃大部分时间都在山海居的项目公司办公,居中调度一应事务,可就在一切重新走上正轨时,宏大的总裁刘伟,提出取消合作。
  郁燃:“……”

  他终于被震动,这变故实在出乎意料。

  他知道客户的疑虑,解释道:“如果您是担心团队变更影响项目运转的话,那还请放心。乾元有一套成熟的项目运作体系,不会因为负责人的变化,影响工作开展。”

  刘伟笑道:“体系不就是一本书、一堆纸吗?不同的人执行起来,效果也千差万别吧?”

  “其他公司可能会,乾元不会。我们有精密的评估机制,随时复盘,保证过程中不会出纰漏。”

  “郁总,你也不用跟我说这么多。”刘伟不疾不徐地说道,“我是个土包子,没读过多少书,纯粹就是近期和常总合作愉快,想让他继续帮我操盘。”

  “刘总,合同白纸黑字,上面有宏大的企业公章,乾元也为这个项目付出了不少人力物力,希望您遵守契约。”

  “没问题,宏大会按照合同约定,赔偿违约金,给你们添麻烦了。”

  连合约纠纷的处理都安排得妥妥帖帖,明显是深思熟虑,再无转圜。

  郁燃一拳打到空气里,大脑出现短暂的空白,他破天荒地产生了一种不知该如何应对的无措感,哪怕凭借过人的自制力没有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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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创辉就此入驻山海居,向晚晴以江城总经理的身份,大张旗鼓召开记者发布会,宣称要把该项目做得比蓬莱宫更出色。

  这事在房地产行业掀起了轩然大波,业内纷纷猜测,乾元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才会导致项目团队整体出走,客户宁愿赔付违约金,也要临场更换服务商?

  乾元凭借蓬莱宫好不容易打出的口碑轰然崩塌,局面比郁燃刚接手时候更糟糕。

  费云平立刻召集相关人员,开会追责,“格总,我们人力资源线的服务是怎么做的,为什么没有提前规避风险?为什么在事件出现时,毫无应对措施?”

  他看格珲,格珲看郑雨微,郑雨微缩在角落,像个小鹌鹑一样瑟瑟发抖。

  不过,那目光只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钟,就转移到洛冰身上,“小郑刚上岗没多久,二部的HR工作还是阿洛在统筹吧?”

  事发后格珲暗笑了很久,并敏锐地意识到可以借此大做文章,郁燃是少东家,不管有没有责任,他们都拿他没办法,不如趁机把洛冰踢出局。

  “和她没关系。”接话的是郁燃,“这次创辉整体挖角是突发□□件,况且出价也非常高,远远超过乾元的承受范围。”

  他不忘强调道:“而且洛冰提醒过我,是我没有采纳她的意见。这是常威辞职的蝴蝶效应,至于他为什么辞职,应该是我的管理风格和他的期待值有偏差。”

  “事业部总经理只有一个,总监却有近十个,总经理不可能单单为某一个总监调整管理模式,因此企业才需要HR来做调和剂。”
  格珲意有所指地说,“郁总,我们现在追责,不是为了惩罚谁,而是要查清原因,以防重蹈覆辙,所以你不必大包大揽。”

  “我只是在阐述事实。也许我的管理模式真的出了问题,我正在反思,也愿意配合集团进行总结复盘,但请不要随便发散到其他人身上。”

  两人僵持不下,始终沉默的洛冰,忽然抬声道:“两位领导,可否听我汇报一件事?”

  郁燃和格珲同时看过来,费云平也饶有兴味地望着她。

  洛冰起身道:“常威之所以辞职,确实是因为不适应上司的管理风格。”

  这是干嘛呢?郁燃一直在保洛冰,结果洛冰顺手推舟,反手就把锅扣郁燃头上?

  格珲掩饰性地干咳一声,忍不住想笑。

  “然而,这并不是主要原因。”洛冰看向格珲,手里拿着一张A4纸,那是常威亲笔签名的离职访谈表,“他最不满的是,入职被恶意砍薪,而砍薪的决定,是格总做的!”

  格珲冷冷道:“胡扯。如果他对薪酬不满意,当初根本就不会入职。”

  “他当初急需工作,没得选,只能被迫接受这个丧权辱国的条件。可这件事让他对公司产生了恶劣的首因效应,戴上了有色眼镜,之后才会把郁总管理上的小瑕疵无限放大,以至于不可收拾。”

  洛冰放下那张访谈表,又取出另外一沓文件,“我们每个季度都会对员工进行满意度调查,并且存档。那些入职工资与平均薪酬持平或者略高的员工,对公司的满意度都比较高,那些被砍薪入职的员工,满意度都很低。这里有五百份样本,足以说明问题。”

  格珲:“……”

  洛冰不依不饶,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就像他刚刚对自己的穷追猛打一样,“为了避免再出现常威这样的恶□□件,恶意削砍新员工薪酬的行为,可否停止?员工的定薪权,可否下放到事业部?”

  格珲:“……”

  剑拔弩张的氛围,变得静寂,像是山雨欲来,又像已经暴风过境。

  费云平头疼地揉揉眉心,格珲这些年的资历都喂了狗啊,堂堂正正地对阵,居然干不过一个小姑娘。

  这局面让他想偏袒都无从下手,于是只能重拿轻放,“行,大家分头总结,引以为戒。小郁留一下,这次事情影响太大,一些大客户也提出了质疑,咱们商量商量怎么打消他们的疑虑吧。”

  “好。”
  郁燃看了眼洛冰,正好洛冰也看了过来,目光一触,各自又很快收回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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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来时,郁燃正枯坐在沙发上,流淌的灯光勾勒出锋利的线条,像一座雕塑。

  听到脚步声他抬了眼,微微一笑,伸手拍拍身边的沙发。

  洛冰依着他坐下,把手里的粥盅放上茶几,“林姐说你没吃晚饭,尝尝这个?”

  纵然和费云平聊事的时候已经吃过东西,郁燃还是打开了盖子。

  杂粮粥煲得软糯喷香,吃了两勺,方笑道:“我以为你是来清算的,如果当初听你的建议,也许就不会出现今天这种局面。”

  “听这话的意思,你是……后悔了?”

  “实话说,并没有。我不曾亏待包括常威在内的任何下属,不需要他们谀词谄媚,不强迫他们陪酒公关,我为他们的职业规划费尽心思,企业制度有压榨员工的地方,也会立刻修改。”
  郁燃天生音色低沉,此刻由于情绪消极的缘故,能隐隐听出失落和不甘,像是问洛冰,也像是问自己,“我想不出这种管理方式错在哪里。”

  洛冰笑道:“想不出很正常啊,因为你并没有错。”
  郁燃:“……”

  他愣了一会儿才失声而笑,“不用昧着良心安慰我,拿出你之前的气场来,我经得起抨击和批评。”

  “不,你真的没有错,当然常威他们也没有错。世上大部分事情都不是非黑即白、非对即错,我们只能在这个灰色地带,摸索着寻找平衡。”

  洛冰说得很恳切,引得郁燃一阵沉默,片刻的相对无言后,又问:“你为什么来乾元?”

  “乾元转型需要我。”

  “对,你是来替谢董中兴基业的。常威他们呢?他们为什么入职,以前为什么留下?”

  想实现职业理想,想证明自我,想打拼出一定的社会地位,亦或仅仅想赚一份薪水养家糊口……到底是哪个因素占主导?

  郁燃没问过,也从不曾关心,在他看来,员工签了合同,进了公司,就等于嵌入了企业机器,跟着运转就行,什么个人意志都不再重要。

  他想起两人争论时洛冰那句话,“人心是肉长的,都有喜有怒”,想起祖父那句话,“要对生命心存敬畏”,这就是他以前的认知盲区吗?

  不知不觉喝完了整盅粥,洛冰把盖子一扣,起身道:“那我走了。”
  “走?”

  洛冰望着窗外的茫茫夜色,“是啊,太晚了。”

  她担心郁燃,所以要来看他,可他们之间的矛盾并没有解决,那次争吵仍像一根刺扎在心中,一天达不成共识就一天拔不出来。

  郁燃默然,起身送她。

  这一刻他想,洛冰是对的,他的确缺乏共情能力,不会换位思考,他不仅没有研究过员工的诉求,甚至连女朋友想要什么都没考虑过——潜意识里也不愿为此费心思,所以才会偷懒地甩一张卡,一劳永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