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郁燃开完会,想起洛冰,这三天两头生病,身体状况堪忧啊,想打电话问个情况,打了几次都没接,可别出什么事。

  他查了员工档案,居然就住他家对面的小区,那正好。

  华碧的地下停车场可以临停,他回西山别墅时,顺路拐进去,出乎意料的是,敲开门看到的却是向晚晴。

  她手里捧着消食的三果汤,一脸彪悍,眼神充满挑衅,转念一想,晚上、洛冰家……挑衅立马变为玩味,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他。

  郁燃平静地问:“不好意思,请问洛冰是不是住这里?”

  向晚晴点点头,坏笑着问:“你找她?”

  “她回家了吗?病情怎么样?”

  “呸,有你这么咒人的?”向晚晴大骂,“我们刚吃完大餐,她生龙活虎,不知道多健康。”

  郁燃脸色微微两变,转身就走,谁知向晚晴一把拽住他往里面拉,生怕没好戏看,“她在洗澡,来来来,进来坐,小孟,给郁总看茶。”

  孟诗琪魂飞魄散,猛地飞扑去客厅,郁燃刚被向晚晴突袭时,没来得及反应,等把她甩开,自己也进来了,眼前就是这么一幅画面:

  孟诗琪手忙脚乱地摘靶子,靶子岿然不动,唯有上面的豪猪刺颤颤巍巍地轻抖着,被□□的照片哪怕面目全非也能认出本来轮廓。

  他觉得脑子里有海啸山倾,刹那的天崩地裂后,又万籁俱寂,他像没看见似的,拔腿就走。

  洛冰正擦着头发,哼着小曲从浴室走出来,拉门就看见郁燃,她脑袋一空,再一看还在摘靶子的孟诗琪,眼前又一黑,毛巾都来不及放,火急火燎地追出去。

  楼道早没了人影儿,洛冰赶电梯关闭的最后半秒钟抢进去,说话急得差点没咬到舌头,“老板,那个那个,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已经很久没打靶了,只是忙得没空摘靶子……不不不,我本来也没打过几次,我就是,我就是……”

  卧槽,就是什么啊,洛冰你赶紧想!

  我就是被折腾得太惨,想要发泄一下?不行,我是在道歉啊,怎么能指摘领导的不是?

  骂起人来嘴皮子跟说相声似的,这会儿倒结巴了,郁燃冷冷看向她。

  洛冰怯怯地缩在电梯角落,头发滴着水,穿的及膝浴袍倒是不短,可毕竟是深冬天气,不留神就冻得颤了颤。

  那股邪火在体内循环了一个小周天,被硬生生碾灭了,就剩个火种留待复辟,郁燃没好气地问:“照片哪来的?”

  哦,忘了还有这一茬。洛冰嗫嚅道:“国庆假在售楼部遇到那次,我……偷拍的。”

  郁燃三观都快碎了,这女人真是不断在他的底线边缘大鹏展翅,“偷拍?”
  洛冰:“……”

  这行为好像真的略显变态,可她又不能直说偷拍你是为了封杀你,老板明摆着是去视察工作,看不出也就算了,还想暗搓搓使绊子,那真是老虎嘴里拔牙——找死。

  她垂低脑袋,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讪讪道:“当初就是觉得你长得好帅啊,我还蛮喜欢的,就想偷偷拍个照片,当手机屏保。”

  这回换成郁燃眼前一黑,这脸皮的厚度和鼓面也差不离了,为了脱罪,无所不用其极。

  他破天荒地想,这么遵守职业道德干嘛?明天就以“上班左脚先进门”的名义,把她干掉!

  恰好电梯到了负一楼,他二话不说就向外走,洛冰亦步亦趋地追上来,“老板,这样好不好?我也有好多照片,我明天就做个靶子给你,附赠一袋飞镖,你随便射……”

  “闭嘴!”

  洛冰当即噤声,也不敢再追了,眼睁睁望着他开车绝尘而去。

  闷闷回到家,孟诗琪和向晚晴正在撕撕扯扯地打架。

  孟诗琪唯恐表姐因此丢掉饭碗,气得快哭了,死命把向晚晴往外推,向晚晴没想到这纯良无害的小白兔还有这么大力气,一边还击,一边不忿道:“开个玩笑而已,你别发疯!”

  洛冰无力地把她们拆开,向晚晴毫不负责地给她打气,“别怕,你已经很温柔了。是我我就把靶子拍郁燃脸上,让他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有多讨人嫌。”

  “是是是,姑奶奶,你厉害,我是个怂货,没你有骨气。”洛冰连拉带哄地送她出门,“你赶紧回去吧,让我临死前睡个安稳觉。”

  “爱妃,乾元这烂公司,不配有你这种员工。”向晚晴趴在门边,眨巴着眼睛,“来创辉跟我干吧,咱们姐妹联手,大杀四方。”

  跟你干我才是明珠暗投。洛冰敷衍道:“行,我要是丢了饭碗,就劳烦向总收留了。”

  打发了始作俑者,她又花了不少工夫安抚孟诗琪,罢了回到房间,瘫到床上。

  实在不行就辞职吧,看来,她和乾元六七年的缘分,终于走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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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冰静静等待暴风雨的来临,可三天过去了,郁燃都没有找她麻烦。

  她长舒一口气,决定今后再不偷懒,好生报答老板的不杀之恩,直到郁燃召唤她,让她负责审核培训员工的课后作业。

  作业全是深度咨询策划书,她为难极了,小声说道:“郁总,以我的专业积累,怕是扛不起这担子,我怕会耽误……”

  “扛不起?扛不起你吹什么游刃有余?”

  行吧,现在流的泪都是当初脑子里进的水,忍忍吧,等他气消了,没准就过去了。洛冰心里叹口气,默默接受了这个指令。

  之前这项工作都是薛彦做的,郁燃让他交接时,他还愣了愣,“她行吗?”

  “不行也得行。二部乱成这样,不能再拖了,我想明年开春就启动组织架构改革,她必须尽快熟悉业务,才能挑得起大梁。”

  话是这么说,可郁燃内心也不太确定,他对洛冰抱有莫名的希望,却又缺乏信心。

  来乾元之前,他曾看过一份报告,撰写者从人才培养、组织发展的角度,对乾元进行全方位的评估诊断,并给出了切实可行的改革方案。那份报告就像一柄利剑,劈开了满目混沌,又像一弯新月,照出了前行方向,他就是借着这缕光芒不断深挖横拓,探索如何业务转型。

  他需要这样的人力资源伙伴,帮他实现战略目标,可洛冰……郁燃有种无力感,走一步看一步吧。

  薛彦对他的决定不置可否,漫不经心道:“刚才我接到了今天第三个投诉电话,游雅打的。咱还继续么?”

  不久前,他按照郁燃的意思,安排二部工作重心转向咨询型业务,以前友情替一部提供的不少服务彻底终止,习惯了当大爷的一部人员,顿时乱了阵脚,沟通无果,开始投诉。

  郁燃置之不理,对方得不到满意答复,就不断出动高级经理级、总监级人员来面谈,现在已经轮到总经理秘书上阵了。

  郁燃也有点头疼,态度却仍旧很坚决,“实话说,他们真的很烦,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反抗到一半就熄火,前功尽弃不说,估计还会成为集团的笑料,再说了,把甩出去的包袱再揽回来,自己事业部的员工多半要造反。

  真是骑虎难下,薛彦微微苦笑,“如果时光倒流,你还会选择在这当口惹麻烦么?”

  “时光能倒流吗?”
  “……不能。”

  “假设本身就有问题,答案又有什么意义?”

  也许这真不是个好时机,但做了就没必要后悔。

  郁燃就是这逻辑,过去一切都是沉没成本,人永远都应该立足当下,看向未来。否则,他这个斯坦福工程学博士,也不会那么干脆地放弃专业,从零开始学经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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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完成这额外任务,洛冰查了无数资料,见缝插针地拉着业务线的经理们取经,幸好章佳丽转做后勤后工作轻松,帮了她不少忙。

  几周下来,她对业务的认知水准迅速飙升,精神状态却差得不行,加上生理期的到来,小腹阵痛,开例会时脸色苍白,眉头紧锁。

  郁燃抬眼看过来,嗯,演技好了不少,他淡淡地问:“今天又是哪里疼?”

  洛冰噎着一口气,有那么一霎那,她是想拍桌子走人的。可她为什么要走?走了才是输了。

  她镇静地坐稳扶好,撇嘴笑道:“哪里都挺好,多谢老板关心。”

  第二天大姨妈没走,她还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张可可瞧着心疼,赶紧给她泡了一杯姜茶。

  洛冰刚喝下去暖了暖胃,郁燃就打电话,让她对机床厂那块地做项目价值分析。

  这属于前期咨询范畴啊,和HR半点关系都没有!洛冰简直怀疑人生,有气无力地苦笑道:“老板,我真的不行,我怕耽误项目进展。”

  她自暴自弃地想,快说,说不行就滚。

  然后她就开开心心地滚回人力资源部,格珲愿意收留她就收留,没她的位子更好,拿了强辞赔偿金,潇洒走人,去过人过的日子。

  可惜,郁燃说:“没关系,我带着你做,十分钟后出发。”

  洛冰机械地点头答应,本、笔、项目资源记录表、区位价值分析表……能想到的资料文件,全部分门别类地装进文件夹,唯有脑袋一团浆糊。

  到达厂区后,庄远鸿把郁燃叫走了,剩下个洛冰,抱着沉甸甸的文件,迎着呼啸的寒风,穿着细跟皮鞋,带着她的大姨妈,深一脚浅一脚,在坑洼不平的工地周边,一边找路,一边骂娘。

  理论上,她知道调研项目的步骤,可真到了实践环节,她才切实体会到知易行难,很多问题两眼一抓瞎。

  生理期身体虚弱,连意志力都脆得一折就断,她开始焦躁、愤怒,踟蹰之际,一股空前的勇气,劈开这铺天盖地的负面情绪,横杀而出。

  郁燃现身时,她平静地交了手头文件,“郁总,可行性调研专业性太强,我无法胜任,您应该安排给业务线的总监来完成。”

  郁燃盯着只记了一半的表格,随口说:“技术性工作,你找相关工程师辅助你做。”

  “但这不属于HRBP的职责。”看他一副拒绝沟通的模样,洛冰更加平静,甚至因为平静显得冷硬,“而且,日例会也跟我关系不大,我觉得我没必要继续参加。”

  郁燃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他双眼一眯,冷冷地看着她,这种问罪式的压迫感让洛冰浑身不适,她公事公办地说:“不好意思,我身体不舒服,下午请个假,我先走了。”

  果然,萤火虫是变不成白月光的。郁燃也彻底放弃了,“行,明天也不用再来上班了。”

  “好!老娘正好不想伺候神经病了!回去就提辞职,谁不批谁是狗!”

  洛冰瞬间爆发,扭头就走。

  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劈头盖脸地骂道:“还有,澄清一下,我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当初偷拍你是嫌你杠精找事,想让所有项目把你拉黑。就你这德性,□□□□,不讲道理,鬼才会喜欢你!”

  宣泄完毕,说不出的畅快,又说不出的空虚。

  她再次转身,怒气冲冲地离开,一个不小心,鞋跟踩上石块,失衡的身体重重栽倒,右腿剧痛,痛着痛着又发麻,挣扎了两次都没爬起来,干脆坐在原地发怔。

  她到底在干嘛,想干嘛?为乾元拼死拼活,搞得卵巢都有了早衰迹象,最终下场却是减薪降级,像个笑话。现在又遇上这变态老板,还留恋什么,解脱了不应该高兴吗?

  郁燃见她摔倒,也吃了一惊,等了片刻也没见她起身,赶来一看,竟然挂着两行眼泪。

  虽然在他眼里所有同事性别无差,可对方哭了的认知,让他下意识地自我检讨是否言行太过分,他不由得心虚,想动手扶她却迟迟下不了决心,连声音都充满不确定性,“你……没事吧?”

  洛冰装没听见,忿忿地用袖口沾掉眼泪,她咬牙按住地面,似乎透支了下半辈子所有力气,总算站了起来,可右脚一吃力,脚踝就好似有尖刀在戳,锐痛沿着骨髓席卷全身,嗯,要么脱臼,要么骨折。

  她僵在原地,不能坐回去,又无力往前走,不尴不尬,进退维谷,偏偏身边还杵着个最不想看见的人,她感觉这辈子都不曾这么狼狈过。

  又是短瞬的挣扎,她豁出去了,单靠一只左脚往前跛,郁燃实在看不下去,倏地抢上前,右手搂住她肩膀,左手抄起她膝弯,把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洛冰目瞪口呆,等醒过神已经走出好几米,想拒绝也来不及了。

  行人三五成群你来我往,目光或惊讶,或好奇,射在身上让人深感尴尬,她赶紧偏过头,把脸转去靠近郁燃那边藏起来,留他独自接受众人的洗礼。

  郁燃心里的想法就简单多了,众目睽睽留我一个人丢脸,可真够没义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