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愿以此身,受你之痛

  刘夷的举动落在许平君眼里,不过是一个淘气男孩的胡闹而已,乡野里面哪家男孩子没有掏过鸟蛋玩过雏鸟呢?不喜欢睡塌、喜欢被宫女兜着毯子摇着睡,虽然让人头疼,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可刘夷的行为落在那些饱读诗书的朝臣眼里,却渐渐引起恐慌。
  根据史书记载,商纣王小时候就喜欢被宫女兜着睡觉;喜欢美丽宫女,讨厌容貌丑陋者;喜欢虐杀动物……
  人说“三岁看老”,刘夷的行为让很多朝臣恐惧担忧。大汉天下要交付给这样一个人吗?若他们现在不闻不问,将来有一日他们好不好变成被掏心的比干?
  当刘询察觉时,朝堂内的恐惧担忧已经成了一场轩然大波。
  十几个官员上书请求六旬慎重考虑太子的事情,其中还包括刘询一种信赖的隽不疑。这些官员劝奏说,虽然一向的规矩是立嫡长子,可若有贤者,史上也不乏越长立幼的事情,皇上春秋鼎盛,将来定会子孙繁多,不必这么早就将太子定下。
  面对这帮大臣,刘询充满了无可奈何。这些大臣全非玩弄权术的人,他们也许古板僵化,却是真正信奉皇权、忠于汉室的臣子;他们不见得是最好的栋梁之才,确实汉家朝堂稳定的基石。对于权臣、弄臣、奸臣、佞臣,可以用权术计谋,甚至威吓化解,可面对这些大臣,他想不出来任何化解的方法。置之不理?只是一时之策。这些人的古板固执绝不会让他置之不理,何况还有个霍光!惩罚?会寒了忠臣的心;可不惩罚,难道准奏吗?
  在十几封奏折前,霍光的人也开始陆续上奏折,如果他再不及时处理,到最后也许会变成不得不准奏。
  隽不疑第二次上疏,论述“贤者唯用”。刘询看着侃侃而谈的他,心里烦闷无比,面上还要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只希望能再拖一拖。霍光显然不打算再给他拖延的时间,大司农田广明跪下附和隽不疑的奏疏。田广明曾力劝霍光和诸位大臣废除刘贺那个昏君,选立他这个明君,是被他嘉奖过的“有功之臣”,以“能识人贤庸”闻名朝野,没想到这么快,这个他御口嘉奖过的贤臣就又来识人贤庸了。
  别的大臣也开始陆陆续续下跪,恳请他慎重考虑册立太子的事情。
  他看向张安世,张安世低头避开了他的目光。刘询心中淡叹了一声,转开了视线。
  刘询望着下面仍不停上奏磕头的臣子,几分茫然地想,谁说皇帝可以为所欲为?这个位置上的人,因为顾忌太多,不但不能为所欲为,反倒处处受制。
  正当众人七嘴八舌地一再述说古代废愚立贤的典故时,孟珏突然满脸自责地跪倒在地,大户;”臣有罪!”
  刘询的心在他的“有罪”声中安定下来,问道:“爱卿自入朝为官,只闻爱卿的贤举,从不闻有失检点之行为,何来有罪一说?”
  孟珏磕头奏道:“臣身为人师,却误教子弟。误了平常人,最多让朝堂少了一个栋梁,可误了太子,却会祸及天下,臣不但有罪,还罪该万死。”
  “此话怎讲?太子的功课,朕和中为卿家曾一同查考过,爱卿教得很好。”
  隽不疑他们也都点头。刘夷在经文诗赋方面的表现十分突出。
  “有一日臣想给太子讲述贤君、暴君的故事,教导他学贤君、厌暴君。臣先讲贤君,然后又给他讲商纣王小时候的故事,希望他借此明白小时的善恶会影响大时的贤昏。臣讲述到一半,还没来得及批评纣王所行,身体突感不适,怕有犯殿下,所以匆匆请求退避,本想着第二日继续讲故事讲完,可臣……臣竟然忘了,纣王的故事就只讲了一半,又是混在贤者的故事中,殿下年纪尚小,还未懂分辨,只会照着先生讲述的去做。臣……臣罪该万死!”孟珏说着,砰砰地磕头。
  几位大臣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原来并非刘�\\\'>本性残暴。
  张安世跪下来,一面磕头一面陈述太子的善行。比如对待大臣谦恭有礼,克己安人,小小年纪就知道每日去长乐宫给上官太皇太后请安,有这些行为的人怎么会是本性残暴呢?
  刘询又以父亲的身份,赞了几句刘�\\\'>日常琐事上温良敦厚的表现。
  隽不疑等人都沉默了下来。
  刘询见此,想着再说几句场面话,就可将此事暂且抛开了。不料田广明却不依,虽不再弹劾太子恶行,却将矛头对准了孟珏:“孟太傅自责的话很有道理,太子师关系着天下万民的安康,孟太傅却如此草率唐突,此次幸亏发现得早,上来得及教导、纠正太子,可下次呢?孟太傅还会忘记什么?会不会等我等发现时,已经大错铸成,悔之晚矣?到时候大人真是万死都不足矣!臣认为孟大人实难担任太子师一职,泣奏皇上为了江山社稷,务必严惩孟珏,另选贤良。”
  孟珏现在是待罪之神,只能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等候裁决。
  众人本以为孟珏是霍光的女婿,霍光应该会帮他开解一下罪行,不想霍光低着头,垂目端坐,好似和他完全无关。
  张贺跪了下来,张安世未等他开口,就亟亟开始替孟珏辩解求情。可田广明言辞犀利,此事又本就是孟珏失职,张安世辩解的声音越来越软弱无力,田广明越来越咄咄逼人,大有孟珏不死不足以谢天下的样子。
  刘询猛地拍了下龙案,制止了他们的争吵,扬声下旨:“孟珏身为太子师,未尽教导之责,本需严惩,念其向来克己守责,暂从宽发落,廷杖四十。杖后继续留用,以观后效。”
  廷杖之刑就是挡着文武百官的面杖打,与其他刑罚想必,廷杖本来用意不在惩而在辱,不过因为孟珏所犯罪行恶劣,所以四十下的廷杖,算是既辱又惩了。
  百官静静站在殿前广场上,观看行刑。按照法典规定,司礼监命人将孟珏双手绑缚,把衣袍脱下,撸到腰部,裸露出背脊,然后命他面朝大殿跪下,由专门训练过的壮汉杖打背脊。壮汉拿出一截长五尺、阔一寸、厚半寸的削平竹子,司礼监一声令下后,他用足力气打了下去。
  一般人受杖刑,总免不了吃痛呼叫,或看向别处转移注意力,借此来缓和疼痛。可孟珏竟神情坦然自若,微闭着眼睛,如同品茶一般,静静感受着每一下的疼痛。
  啪啪声中,有人幸灾乐祸地眯着眼睛仔细观看,有人却生了兔死狐悲的心思。宦海沉浮,近日虽是孟珏,他日难保不是自己。
  四十下杖刑打完,孟珏背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可人却高洁不损,依旧雅致出尘,神智看着也还清醒。七喜匆匆跑来,替他揭开缚手的麻绳,掩好衣服,命人送他回府。
  孟珏被送回孟府时,神志已有些涣散。孟府的人看到他这个样子,立即炸开了锅。
  许香兰闻讯,忙跑来探望。一见孟珏背上的血迹,就哭了起来。
  三月刚把几个哭哭啼啼的丫鬟轰出去,没想到这会儿又来了一个,可又不敢轰这位,只能软语相劝:“二夫人不必担心,公子只是受了些皮肉外伤。”
  许香兰看三月想帮孟珏脱去衣服,擦拭一下身体后上药,一面忍着哭泣,一面上前想要帮忙。可她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子,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衣服刚拿开,看到背上皮开肉绽的样子,她猛地一惊,失了力道,拽疼了伤口。孟珏微哼了一声,脸色发白,三月一把就将许香兰推开,又立即想起不对,陪着笑说:“夫人还是出去吧,这些事情奴婢来做。”
  三月一遍清理伤口,一边纳闷。一般人受杖刑四十下,伤成这个样子不奇怪,可公子练武多年,怎么没有用内力去化解杖力,竟像是实打实地挨了每一杖?
  三月拿出府中的秘药,正想给孟珏上药,孟珏闻到药香,清醒了几分,低声说:“不用这个。”
  三月以为孟珏有更好的伤药,忙俯下身子听吩咐,不料孟珏闭着眼睛说:“把伤口清理感觉,包扎好就行了。”
  三月呆住,怀疑自己听错了:“公子?这次伤得可不轻!不用药,伤口好得慢不说,还会留下疤痕,就是那股子疼痛也够受的,可是会日夜折磨着……”
  孟珏睁眼看了她一眼,三月心中一颤,立即闭嘴,咬了咬唇,说:“是!”把药扔到一旁。
  因为没有用药止痛,包扎伤口时,三月咬得嘴唇出血,才能让手一点不抖地把伤口包扎好。
  一切弄完后,三月小声问:“公子,疼得厉害吗?”
  孟珏神情黯然,眼中流转着太多三月看不明白的东西,半晌后,没有说话地闭上了眼睛。三月默默行了一礼后,退出了屋子。
  孟珏说:“你回去劝皇后娘娘不要责备殿下,更不要自责。”
  富裕眼圈有点儿红:“皇上朝娘娘发了痛火,责问娘娘如何做母亲的,竟然让儿子学纣王。虽然皇上怒火平息后,有劝慰开解娘娘,可娘娘觉得全是她的错,奴才们怎么劝都不管用。”
  孟珏想了一瞬,说:“你若方便,不妨请云歌进宫去看看皇后娘娘。”
  富裕立即反应过来,点头应好。
  云歌进椒房殿时,许平君在抹眼泪,刘?被罚跪在墙角,想是已经跪了很久。小人儿的脸色发白,身子摇摇晃晃,可仍倔强地抿着嘴,一句求饶的话都不肯和娘说。
  云歌做到许平君身前:“你想罚她跪一晚上吗?”
  许平君眼泪流得更急:“其实改罚跪的是我,都是我没有教好他,见他所行不端,也就责骂几句,没有严厉管教。”
  云歌招手让刘?过去:“虎儿,到姑姑这边来,姑姑有话和你说。”
  刘?看向母亲,许平君瞪着他说:“怎么现在又知道听话了?早前干什么去了?”看到儿子苍白的小脸,终是不忍,冷着声音说,“过来吧!”
  刘?想要站起来,双腿却已酸麻,富裕忙弯身半抱半服地将他带到云歌身边。云歌把他揽进怀里,一面帮他揉腿,一面笑着说:“其实姑姑小时候也捉鸟玩的。”
  刘?斜斜看了母亲一眼,抱住了云歌的胳膊:“姑姑的娘可责罚姑姑?”
  云歌笑:“我捉鸟的本事就是娘教的,你说我娘可会责罚我?我爹还捉了两只大雕陪我玩呢!”
  刘?羡慕地看着云歌:“姑姑的娘真好!”
  “对了,你是如何知道玩鸟的法子的?”
  “是娘娘告诉……”刘奭猛地闭上了嘴巴。昭阳殿内的娘娘是他的秘密。母亲总是不许他接近昭阳殿,课母亲越不许,他越是好奇。里面住着什么样的怪物?会吃人吗?当他发现昭阳殿内住着的不但不是怪物,反而是个美丽温柔的娘娘,不但没有吃他,反而常常教他很多好玩的事情是,他渐渐喜欢上了去找娘娘玩。娘老师这不许,那不许,课娘娘会温柔地笑着,让他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娘娘说了,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他是个男子汉,肯定会信守诺言,谁也不告诉。
  许平君面色突变,云歌朝她使了眼色,继续笑着说:“虽然睡在宫女兜的坛子里十分舒服,但是姑姑知道更好玩的睡法。”
  刘奭看娘和姑姑兜没有留意到他的嘴误,放下心来,赶着问云歌:“什么法子?什么法子?姑姑块告诉虎儿。”
  “其实这个法子娘娘也知道,她怎么没有告诉你呢?我以为她早告诉你了。”
  刘奭嘟起了嘴:“你胡说!娘娘最喜欢虎儿了,什么秘密兜告诉我!”
  云歌摇头,不相信地说:“可是娘娘真的知道呀!不信你去问她。”
  “好!我明天就去昭阳殿问。”
  许平君盯着儿子,脸色发青,举掌就像打,云歌按住她的手,对富裕吩咐:“带殿下下去,用热水给他泡个澡,再揉揉腿。”
  太子刚出殿门,许平君哭着说;“你干什么拦着我,这个逆子竟然认贼做亲!我和他说了多少遍,不许他接近昭阳殿,他竟然一句不听。你看看他维护她的样子,竟然把亲娘当成了外人!他爹今日骂我时,他明明在场都一声不吭。”
  云歌无奈地说:“怎么人一长大就会忘记自己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了呢?姐姐小时候有没有父母一再阻止,你却非要做的事情呢?甚至父母越阻止,你就越想做?难道姐姐小时候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父母吗?姐姐难道没有自己的秘密吗?反正我是有的。”
  许平君愣住。她如何没有呢?那时候娘拼命阻止她找病已玩,她却总是偷偷地去。娘不许她带红花,她却总会一出门后,就在辫子上插一朵红花,进门前又偷偷取下藏好。
  “姐姐想阻止虎儿和霍成君来往是不可能的,都在未央宫中,只要霍成君有新,处处都是机会,而且姐姐越阻止,虎儿只怕越想和霍成君亲近。”
  “难道没有办法了吗?”
  “有!姐姐把自己和霍成君的恩怨告诉虎儿,你是他娘,他若知道这个人是欺负他娘的,不管霍成君对他多好,他也会疏远防备他。”
  许平君摇头不同意:“他还那么小,怎么能懂?何况我也不想他这么早就知道这些污秽的事情。”
  “小孩子远比大人想象的懂事,你仔细想想你小时候,只怕年纪很小时,人情冷暖就已明白。”
  确如云歌所说,当母亲以为她还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母亲对她的厌恶了,甚至直到现在,她仍记得三岁那年的新年。母亲在厨房炖肉,她和哥哥们在外面踮着脚尖等,肉煮好后,他们欢天喜地地跑进了厨房,母亲将肉分放在几个哥哥碗里,却只给她盛了一碗汤。从那后,母亲煮肉时,她再也不在外面等。许平君叹气:“虎儿和我不一样,他有这么多疼爱他的亲人。”
  云歌很严肃地说:“姐姐,自你做皇后开始,它就不是一般的孩子了,他身上连着许多人的命运。孟珏、张贺他们都先不说,只许家就有多少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许家也会连带着……”云歌轻叹了口气,“姐姐的心思我都明白,那个做娘的不想孩子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长大呢?可是虎儿注定不能像一般孩子那样长大了,一般孩子的快乐天真只会成为别人害他的武器,姐姐越是爱护他,反而越是该让他早早明白他身处的环境。”
  许平君呆呆地望着云歌,好一会后,说道:“我怀着他时,曾想着要把我所没有得到过的全部弥补给他,他会成为世间最幸福快乐的孩子。为什么会变成了这样呢?”
  云歌握住了她的手,微微笑着,笑容下全是心酸:“因为他要做皇帝,老天会将整个天下给他,同时拿走他全部的人生。”
  许平君俯在云歌肩头,默默落泪。
  云歌将一块绢帕塞到她手里:“姐姐,在虎儿学会保护自己之前,你是这未央宫里他唯一可以倚靠的人。”
  许平君将眼泪擦去:“知道了。最近我掉的眼泪太多,做的事情却太少。”
  刘奭好似一夕之间长大了,他看人的目光从好奇变成了探究,举止间有着和年龄不符合的稳重。以前他总喜欢在宫里跑来跑去,忙着寻幽探秘,屋宇繁多的未央宫在他眼中是一个打的游乐场所;现在他喜欢避开所有人,经济坐在一个地方,默默看书,看累了,就支着下巴眺望远处。
  他小小的眉眼究竟在想着什么,没有任何人能知道。以前刘询若长时间不去椒房殿看他,他就会去看爹爹,腻在爹爹身边戏耍,有时候也许是宣室殿,有时候也许是别的娘娘们的宫殿;现在他总喜欢牵着父皇的手去椒房殿,让父皇教他这,教他那。以前他对孟珏恭敬,却不亲昵,因为孟珏从未像别的亲戚长辈那样抱过他,也从不逗他笑、陪他玩,孟珏只是温和地微笑,微笑下却让他感觉到遥远;而现在他对孟珏敬中有了亲,那种亲不是抱着对方胳膊撒娇欢笑的亲,而是心底深处一块毫无保留地信任和仰慕。
  “奭儿,怎么拿着册书,却在发呆呢?怎么好长时间没来找我玩?”霍成君笑吟吟地坐到刘奭对面。
  刘奭觉得秋日的灿烂阳光好似全被遮住。他站起,一面向霍成君行礼,一面说:“先生布置的功课很重,儿臣要日日做功课。”
  霍成君看他头上有几片落叶,伸手想把他拽到身边,替他拿掉,可刘奭竟猛地后退了两步。毕竟年纪还小,举动间终是露了心底的情绪。
  霍成君笑容僵了一僵,微笑着缩回了手,带着估量和审查,凝视着刘奭。
  张良人和公孙长使同来御花园散心,两人因喜欢清幽,又想单独说些话,所以专拣僻静处行走。不料看到霍婕妤和太子殿下同坐在树下,回避已是来不及,只能上前给霍婕妤请安。
  霍婕妤笑看了眼公孙长使微隆的腹部,心如针刺。刘询对她近乎是专宠,可她的肚子无一点反应,刘询几个月里只去过一次公孙长使处,她竟然怀孕了。
  “坐吧!你是有身子的人,不用守那么多规矩。”
  公孙长使局促不安地站着,不敢坐。霍成君眼中隐有不屑,侧头看向张良人,笑命她坐:“宫里的一切可都习惯?”
  张良人因为出身于大家族,行动间自多了几分落落大方,笑扶着公孙长使坐下,自己坐到她身侧;“回娘娘话,一切都习惯,就是觉得没家里自由自在。”说着自己先笑起来。
  霍成君笑着点头,与她谈论起以前闺阁中的旧事,公孙长使对这些贵族小姐的消遣一窍不通,半句话都插不上,只能静静地坐着。她看刘奭时不时看一眼她的腹部,有些不好意思,双手放在了腹部上。霍成君含笑看向刘奭:“就要有弟弟了,殿下可开心?”
  刘奭盯着公孙长使问:“是弟弟吗?”
  公孙长使笑回道:“不知道,不过我倒希望是个女孩子,可以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地陪我。”
  刘奭一下高兴起来:“妹妹若像娘娘,一定很美丽,到时候我也要带妹妹玩。”
  公孙长使也开心地笑起来:“谢谢大殿下的吉言。”
  两个嬷嬷提着食盒过来,给众位娘娘请安后,笑对张良人说:“娘娘真让我们好找!转遍了御花园才寻到这里。”
  张良人站起来接过食盒:“这是我命御厨房按照家中的食谱做的几样点心。”
  一个小宦官也寻了过来,刘奭起身告退。霍成君笑叫住他:“一起吃几块点心再去读书。”
  刘奭回禀:“儿臣要回去做功课了。”
  “吃几块点心耽误不了你的功课,快过来。”
  张良人也笑说:“很好吃的,殿下尝尝吧。”
  刘奭低声对宦官吩咐:“去找我师傅。”说完后,转身回去。
  张良人亲手选了几块最好看的点心递给刘�\\\'>,刘�\\\'>握着点心不动,只看着公孙长使将一块杏仁糕几口吃完。
  “原来我们都沾的是长使的光。”霍成君挑了块桃酥放进嘴里,又好似随手地拿了块给张良人。张良人本想拿杏仁糕的,但霍成君已经递到眼前,只能先放下手中的,笑着接过桃酥。
  “手里的点心不爱吃吗?那常常别的。”霍成君挑了块杏仁糕给刘奭,刘奭接过后,却一直不吃,霍成君笑说:“尝一尝。”
  公孙长使刚吃完第二块杏仁糕,也笑着说:“殿下,很好吃的。”
  刘奭紧握着点心,越来越着急。
  “太子殿下!”
  一声充满了责备的叫声,却让他顿时轻松。刘奭立即扔下点心,扑向孟珏,有猛地顿住脚步,恭敬地行礼:“先生。”
  孟珏神色不悦:“功课做完了吗?”
  “还没有。”
  “那还在这里玩?”
  张良人忙道歉:“都是本宫的错,请孟大人不要责罚殿下。”
  孟珏什么都没有说,微笑着行礼后,牵着刘奭告退。霍成君看着两人的背影,手里的桃酥断成了几截。
  师徒两人回到石渠阁后,孟珏微笑着问:“谁叮嘱过你这些事情?”
  孟珏的话没头没尾,刘奭却很明白,回道:“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有一日给我糕点吃,我就吃了。太皇太后却很不高兴,要我发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喝和吃任何娘
  娘给的东西,后来我告诉了娘,娘还亲手绣了一双鞋给太皇太后。”
  孟珏倒也没显得多惊讶,微微点了下头,说:“今天的事情不要再提起了,明天去给太皇太后磕头请安时,记得要多颗一个。”
  刘奭没听懂孟珏的话,只随口“嗯”了一声,跑到桌前,打开竹简开始诵书。
  师徒两人回到石渠阁后,孟珏微笑着问:“谁叮嘱过你这些事情?”
  孟珏的话没头没尾,刘奭却很明白,回道:“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有一日给我糕点吃,我就吃了。太皇太后却很不高兴,要我发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喝和吃任何娘娘给的东西,后来我告诉了娘,娘还亲手绣了一双鞋给太皇太后。”
  孟珏倒也没显得多惊讶,微微点了下头,说:“今天的事情不要再提起了,明天去给太皇太后磕头请安时,记得要多颗一个。”
  刘奭没听懂孟珏的话,只随口“嗯”了一声,跑到桌前,打开竹简开始诵书。
  半夜里,刘奭正睡得香甜时,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忙爬到窗户前,只看母后正匆匆整理衣装,一个侍女跪在殿门外面边哭边奏:“长使娘娘晚上睡下时还好好的,可半夜里突然就嚷肚子疼,现在流血不止。”
  “皇上可知道了?”
  “皇上在昭阳殿。昭阳殿的总管说皇上已经歇息,不准奴婢入内惊扰。”侍女说着又开始给母后磕头,“奴婢求皇后娘娘救长使娘娘一命,奴婢愿意来生做牛做马……”
  母后打断了她的话:“赶紧回去守着公孙长使,别在这里说胡话。”又对富裕说,“传本宫旨意,命太医立即进宫,若有怠慢的,本宫严惩!”富裕转身要吩咐底下人去宣旨,母后严厉地说:“你亲自去办!”
  富裕应了声“是”,撒开双腿就跑出了椒房殿。
  母后吩咐完一切后,带着人赶去玉堂殿。椒房殿安静下来,只几个守夜宫女立在殿门前,小声说着什么。
  刘奭缩回榻上,拉起被子蒙住了头。
  清晨,未等母后唤他起床,他就梳洗停当,出了椒房殿。先去长乐宫给太皇太后问安。太皇太后还未起身,他就在店外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头,惹得已经熟埝的橙儿掩着嘴偷笑:“殿下近日的头磕得可真实诚!”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笑着回嘴,一骨碌爬起来,跑去了石渠阁,翻开孟珏布置给他的功课,大声地朗诵着:“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子曰:‘苟置于仁矣,无恶也。’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任,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子曰……”
  在一遍又一遍的反复诵读中,在一个又一个的“子曰”中,他努力寻找着可以想想和追求的东西。
  “先生?”
  刘奭亟亟擦去眼角的泪,站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的尴尬。师傅不知何时到的,没有叫他,只静立在窗下,听着他的诵书声。
  孟珏好似什么都没有看到,微笑着说:“今日我们不做书籍上的功课,我们去爬山,看看书籍外的风光。”
  “好。”
  刘�\\\'>掩好书,跟在孟珏身后,亦步亦趋,当爬到山顶,刘�\\\'>终于没有忍住地问:“先生,父皇聪明吗?”
  “很聪明。”
  “父皇……父皇会像书籍上的皇帝那样很喜欢很宠爱一个妃子吗?”
  “不会。”
  云歌接到许平君传召时,正对着医书背草药的药性。想着许平君找她应该和公孙长使、张良人的事有关,忙将手头的药草放下,赶进宫中。
  许平君见到她,露了笑意,不过只在唇角一转,很快就淡了:“有个人想见你,却又不方便直接找你,所以请我帮忙,你肯见她吗?”
  “谁?”
  “太皇太后。”
  云歌低垂着眉目,看不清楚神情,只有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她无事不会找我的,姐姐带我去吧!”
  许平君见她答应了,牵着她的手,并肩向长乐宫行去。许平君的面容清净到几乎没有任何情绪,完全不似她往日的性格。
  云歌轻声问:“公孙长使的事情是张良人做的吗?”
  许平君淡笑:“不管她做没做都无所谓。皇上礼仪要压下此事,根本不会去彻查,御厨和所有牵涉在内的人都已被秘密处死。”
  云歌只有沉默,对刘询的处理方法,她虽然早已猜出几分,可真听到后仍不免心寒。张良人身后有右将军张安世和整个张氏,刘询不能失去张氏,可那个无辜的孩子呢?
  长乐宫医道,橙儿和六顺正在殿门口张望,看到她们,欢喜地迎上来。六顺给皇后请完安后,竟失礼地问云歌:“姑娘,你还好吗?”
  云歌微笑着,十分平静地说:“以后叫孟夫人。我很好。”
  六顺忙跪下要赔罪,云歌却理都没理他,径直走进了大殿。
  上官小妹立在殿内,身上披着件厚厚的织锦披风,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许平君有些诧异,他不是要见云歌吗?
  “你们来得不巧,哀家要出去走走,改日再来请安吧。”
  许平君反应过来,恭敬地说:“儿臣正好有空,不如让儿臣随侍左右,儿臣虽然笨手笨脚,不过总比宫女尽心。”
  上官小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出了殿门。许平君忙小步跟上,云歌低头随在她们身后。上官小妹转了几个圈后,出了长乐宫,看方向似乎想去建章宫,许平君和云歌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只能一直默默跟随。
  六顺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竟然让她们一路上没有遇见一个宫女、宦官。等行到建章宫深处的一处院落前,上官小妹停了脚步,说道:“我不方便过去,云歌,你想办法进去看一眼。”
  云歌看侍卫环绕,守卫森严,不解地想了会儿,猛地明白过来,对许平君细声求道:“姐姐,要麻烦你了。”
  许平君道:“他是你的故人,也是我的故人,一起进去吧!”
  守卫见皇后亲临,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兰,犹豫件,许平君已走进了院子。
  四月正在院中的梧桐树下扫落叶,抬头看到来人,手中的笤帚掉到地上,激起一阵轻尘。
  “大公子在哪里?”云歌问。
  四月神情黯然,指了指身后的屋子。
  许平君和云歌推开木门,刺鼻的酒气混着酸霉味扑面而来。
  屋内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坛,根本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一个长发散乱的男子正抱着一个木匣子呼呼大睡,身上穿的似乎是一件紫袍,却已经被酒渍、油渍染得看不出来本来的样子,皱巴巴地团在身上。脸上野草一般的胡髯和长发纠缠在一起,压根看不清楚五官,只觉得污秽丑陋不堪,令人避之唯恐不及。
  许平君叫:“大公子!大公子!刘贺!刘贺……”
  紧抱着木匣的人身子微动了动,喃喃自语:“红……红……”忽然笑起来,大呼一声,“二弟,这是我们的喜酒,再干一杯。”
  云歌猛地转身出了门,仰头望天,一口口地大吸着气。
  许平君扶着门框,似有些站不稳,那个倜傥风流的男儿怎么成了这幅摸样?半晌后,她才定下心神,问四月:“你怎么可以让他醉成这样?”
  四月盯着许平君冷笑起来,一面笑着,一面快步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他除了醉酒,还能做什么?难道清醒地散步吗?一天散一千遍?一年该散多少遍?”她说话的工夫,整个院子就被她走了个遍。
  许平君看着逼仄狭窄的小屋,说不出话。这一切都是她的夫君一手造成。在四月洗礼的的目光前,他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云歌走到四月面前,一字一字地说;“我会救他出去,你要做的就是让他醒过来!”
  四月双眼圆睁,瞪着云歌,好一会儿后,用力点了点头:“好!”
  云歌快步离开,许平君紧跟在她身后,想问却不敢问。
  上官小妹看到云歌,问道:“他还活着吗?”
  “离死不远了。你要我做什么?要我去求霍光,还是皇上?”
  小妹悠悠笑起来:“霍光几次按时皇上下旨杀刘贺,罪名他都已经替皇上网罗齐全,一千多条罪行呢!只差皇上点头宣旨。皇上却一直含含糊糊地装糊涂,霍光又想通过我的手刺死他,我装害怕,大哭着拒绝了。”
  许平君喜悦地说:“皇上定是念着故请,我去求皇上放人。”
  小妹视线如寒刃,割碎了许平君的喜悦:“皇上不是不想杀刘贺,而是不敢杀。孝昭皇帝曾命他写过一道圣旨,他承诺过不动刘贺,否则刘贺早就……”小妹一声冷笑,“皇上现在最希望的就是霍光能设法杀了刘贺,可霍光不想背负杀害废帝的罪名,他是希望皇上下旨杀了刘贺。”
  许平君脸色发白,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云歌问:“圣旨呢?”
  小妹摇摇头:“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我想过无数遍,皇上肯定想得遍数更多。他先前一定以为在我这里,所以借着把我从椒房殿迁到长乐宫的机会,将我所有的物品都翻了个底朝天,可惜结果令他失望。”
  云歌看小妹盯着她:“也不在我这里,我刚知道此事。”
  小妹的视线越过了她,似看着极远处:“他不会舍得将你牵扯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刘询倒是懂得他的心思,所以压根儿没去烦扰你。”
  云歌的身子猛地颤了一下,半晌后,才哑着声音问:“你为何拖到现在才找我?”
  小妹瞟了眼许平君:“太早了,你孤掌难鸣;再玩下去,就来不及了,现在的时候恰恰好。边疆有乱,皇上和霍光暂时都顾不上刘贺,但他们一个抢了刘贺的皇位,一个废了刘贺,没一个会放心留着刘贺。”小妹看着云歌,微笑起来,“霍小姐、孟夫人,在他的心中,刘贺是他的朋友,刘贺也敬他为友,否则,以刘贺的心智决不至于沦落到此。我想他绝不想看到刘贺今日的样子,刘贺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说完,好似卸下了一个大包袱,神态轻松、脚步轻快地走了。
  云歌遥望着守卫森严的院子,心里全是茫然。她虽然给了四月承诺,可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去兑现这个承诺。
  书房内,孟珏清心静气、提笔挥毫,在书法中,寻找着暂时的平和。
  “卿云烂兮,*慢慢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三月轻敲了敲门:“夫人想见公子。”
  孟珏眉间有不悦,可声音依然温润有礼:“我有要事在忙,请夫人回去。”
  “你怎么……”三月的叫声未完,云歌已经推门而进,“不会占用多少时间,我来取回一样属于我的东西。”
  三月一脸不满。孟珏盯了眼三月,她立即心虚地低下了头,匆匆后退,将门掩上。
  孟珏不露声色地将面前未写完的卷轴轻轻合上:“什么东西?”
  “风叔叔给我的锯子令。”
  孟珏沉默了一会儿,从暗格中取出锯子令交给云歌,云歌转身就要走,他问道:“你知道怎么用吗?”
  风叔叔说找执法人,可执法人在哪里?云歌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去一品居找掌柜的,将锯子令出示给他,锯子们自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云歌震惊,一品居竟然是风叔叔的产业?
  她冷嘲道:“如果你告诉我七里香其实也是你的产业,我想我不会太惊讶。”
  孟珏没有回答,而云歌也没有给他时间回答,语音刚落,人已经在门外。
  “三月。”孟珏扬声叫她进去。
  三月拖着步子走进屋子。孟珏看着她没有说话,三月脸色渐渐发白,跪了下来:“奴婢知错了,绝无下次。”
  孟珏移开了目光,吩咐道:“你派几个人暗中盯着云歌,查清楚她这几日的行踪。”
  三月吊到半空的心放下,脸色回复正常,磕了个头后站起来:“是。”
  三月出来时,看见许香兰小心翼翼地提着一罐汤过来,她苦笑着上前行礼:“二夫人先回去吧!公子这会儿正忙着。”
  许香兰眼中都是失望,强笑了笑说:“好的,我就不去打扰他了。”
  一旁的丫鬟委屈地嘟囔:“守着路子炖了一下午!前天忙,昨天忙,今天还是忙!喝完汤的工夫都没有吗?”许香兰嗔了她一眼,朝三月抱歉地笑笑,提着汤姗姗而去。
  三月只能叹气。
  云歌为了救刘贺,细心地调查和分析这朝堂上的一切。
  想要救出刘贺,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把刘贺送回昌邑国。昌邑国是武帝刘彻封的藩国,只有皇上才能下旨夺藩王性命、收回封地,而刘询因为对先帝有承诺,一日没有销毁自己亲手写的圣旨,就一日不敢宣旨光明正大地杀刘贺。
  可要把刘贺送回昌邑,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