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沁似是特意精心梳妆打扮过了一番,白皙脸庞上已不见城外偶然相遇时的狼狈泪痕,取而代之的是妆若桃花的胭脂艳色。
“姐夫……”
喊出这二字时,姜沁语气顿了顿,眼中似有一丝难以察觉的不忿闪过,但很快便被掩盖了下去,只听她柔声道:“还未谢过今日城外的相救之恩。”
几步之外的裴珏眉眼冷淡。
“不必。”随即转身便走。
姜沁的一番媚眼抛给了瞎子,心底顿生气恼,咬了咬唇,提起裙摆追上去想要拉住面前人的衣袖,却被迅速侧身避开,伸出的手腕滞在半空中,只好尴尬地挽了挽鬓边的碎发,掩饰地嗔道:
“说起来,那日听你提起已故的忠勇县伯,那也是我三叔。我唤姜姒一声堂姐,你自然便是我的姐夫了。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生分呢?”
话里话外看似透着股埋怨,实则句句语气亲昵。
裴珏闻言驻足,姜沁见之一喜,却不想脚步刚动,下一刻便被面前传来的冷漠声音钉在原地。
“手足不顾,耻与为伍。”
姜沁挂在脸上的笑容霎时僵住。
裴珏的声音实际上并不带什么情绪。
就像他这个人一般,无论离得近了或是离得远了,都难以分辨那藏在淡然神色下的真实喜怒。
或许这句话并不含什么讽刺的意味,但正是因为语气平淡,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才更像是一记重重的巴掌狠狠地甩在了姜沁的脸上,将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阴暗心思全都一语道破置于朗天白日之下。
姜沁没料到裴珏竟已知晓她故意拖延李氏派出的护卫去城外接应姜姒的事儿,强力压下心中的羞恼。不过心念微转之间,便想好了说辞,柔声道:
“姐夫误会了,我与堂姐一向感情要好。原本是想着亲自去迎,可哪知会碰上那等穷凶极恶的贼人,我也是一时心中害怕这才提前领着护卫回来了。想必堂姐善解人意,是不会怪罪于我的。”
许是知晓这番借口实在拙劣,姜沁只略微带过几句便转而笑着提起了另一件事。
“若是没记错的话,这应该不是姐夫第一次来祖宅这边吧?阔别多年再故地重游的感觉如何?”
裴珏眉眼微动,面上却毫无波澜。
姜沁偷偷地打量着几步外裴珏的神色,假装回忆道:“我依稀记得当时姐夫身体病弱,来汾阳寻医时在这祖宅借住过一段时日。”
“那时候堂姐也在,却偏偏撇开我们这些姊妹,只爱和姐夫一道玩耍,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好吃的零嘴儿也总第一个拿给姐夫,那时可真真是羡煞了我们。”
姜沁的语气随意,仿佛真的只是在和久别重逢的故人叙旧。
谈起旧事时,捏着帕子半掩嘴角的笑意,似乎对那段往事极为怀念。
丛立的假山中,姜沁落下的话语像是一颗投入大海的石子顷刻沉底,表面看上去并未激起半点浪花。
只是,不远处孤零零立在斑驳树影下的清隽身影脚下却未曾挪动半分。
姜沁心中轻笑,假意懊恼地拍了拍额角,语含歉意道:“哎呀,瞧我这记性,真是越发不好了。光记得与堂姐关系亲近之人是裴表哥,却忘了是哪位表哥。”
顿了顿,意有所指道:“虽同样都是表哥,都姓裴,但毕竟是不同的人,可不能混淆了去。”
“姐夫,那人是你么?我可有认错?”
假山间,一阵泛着凉意的微风吹过,轻轻拂过一旁交错的枝桠,几片枯黄的树叶便登时摇摇欲坠。
落在地上的斑驳阴影重重叠叠,仿佛蒙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薄薄灰雾。
裴珏目光微垂,一袭胜雪的白衣衬得脸上的神色越发冷淡。
……
另一边。
从慈和堂出来后,姜姒推辞了李氏想亲自送她去一早特意收拾出来的卧房里歇息的念头,只说许久未回祖宅,想四处随意走走。
李氏因掌中馈自有诸多内宅事务要忙,听完便也随她,叮嘱几句后带着丫鬟匆匆离去了。
而祖宅里的下人们已被提前嘱咐过,知道上京回来的三小姐喜静不喜闹,远远瞧见后便识趣儿地主动避开,不会上前来打扰。
于是一时之间,慈和堂外的石板路上,只余主仆二人。
“小姐……”
红蕊犹豫再三,还是迟疑着开口问道:“方才您都与二夫人说了今日城外的事儿,为何不直接央大公子帮忙捉那恶徒呢?入府前我远远瞧着前厅里,大公子似是与一武将关系颇好,许是比找二老爷管用得多。”
姜姒眉间闪过一丝顾虑,摇了摇头。
“二伯家与我毕竟同属一脉,同气连枝,我方能厚着脸皮求婶婶。可表哥……今日已为救我受了伤,我实在是无颜开这个口再去连累人家。”
红蕊小声反驳道:“大公子与小姐您是正正经经拜过天地的夫妻,哪里就谈得上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了。”
一想起今日在城外悬崖边的那幕,红蕊便心有余悸,脸上忍不住露出担忧道:“那恶徒想必不会善罢甘休的,小姐您真的不报官吗?万一他再找来……”
姜姒沉吟片刻,道:“二婶说当初绑走姜瑶的那伙贼人既已知晓其中两人的名姓籍贯,接下来搜寻他们的踪迹想必要比之前顺利许多。”
“而且就算寻不到,今日那赵猛既是冲着我来的,不达目的怕是不会停手,咱们且小心提防着守株待兔便是。”
敌暗我明,不怕赵猛背后之人动手,因为有动作才能借机窥之揪出线索,怕只怕他们忍了一时蛰伏不动。
“菩萨保佑早日抓住那些可恶的贼子,可千万别再来那样一出了。”红蕊合掌念叨着,突然想起了什么,走到姜姒面前蹲下身子,扬起的脸上很是严肃。
“下回若再遇上危险,小姐可不能再把我推到一边了,就算真的摔下悬崖,我也要和小姐一起。”
姜姒叹了口气,指尖轻轻点了点身前人的额头,“说什么傻话。”
红蕊知道姜姒性子倔,多说也劝不了什么,心底暗暗想着下回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自家小姐,嘴上却轻快道:
“不提了不提了。那咱们现下是去哪儿?四处走走吗?”
红蕊在幼时也曾随姜姒来过汾阳祖宅待过一段时间,对这里的路大体还算熟悉,故而此时站起身打量着四周的一切,似是在努力和旧时印象里的姜宅对等起来。
姜姒瞧了瞧周围,望着和记忆里相去甚远的风景,眼底闪过一丝怅然,轻声道:
“我记得小时候从前院到祖母的住处会经过一片花园,那里的芫花开得极好,每每我采上一束送去慈和堂里时,祖母便很欢欣。”
红蕊闻言也记了起来,调侃道:“那时候的花匠见了咱俩都哭丧着脸如临大敌,生怕小姐您把院子里的花都给薅光了。”
回忆起往事的姜姒嘴角忍不住露出些许笑意,“那咱们再去采上一束送给祖母,过了这么些年,也不知当年的花匠伯伯如今可还在宅子里。”
“应该还在宅子里当差吧。不过小姐,我记得小花园明明就在方才咱们过来时的那个方向,怎的一路上都没瞧见呢?”
“唔,兴许是换了地儿?还是你我记错了?”
“小姐这回不光嫌我笨,连自个儿都给骂上了……”红蕊小声嘀咕道。
轮椅沿着记忆里的石板路咕噜噜转动,主仆二人一路指着沿途的风景回忆旧事,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小花园附近。
只是,还未踏入园中,便远远地听见了一道隐隐带着不甘心的娇柔女声传来。
“堂姐她根本就是在拖累你!”
小花园外的姜姒闻言一怔,抬手制止了红蕊继续往前的脚步。
那道女声仍在自顾自地说着,似是想要劝服身在花园内的另一人。
“我都听我爹说了,青州那边近日不太安稳,战事一触即发。这本该是个大好的立功机会,可你却要守着堂姐,白白将唾手可得的功劳让与他人!她就是你仕途上的枷锁,困着你寸步难行!”
听听,听听,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哪个做堂妹的在背后如此说三道四的?这与挑拨离间有何分别?
小花园外的红蕊闻言登时眉头皱得死紧,却被身旁人拉住了衣袖。
“回罢。”姜姒摇摇头,轻声道。
红蕊抬眼望了望假山的方向又瞧了瞧自家小姐淡然的表情,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无奈地推着轮椅离开。
……
姜沁恨恨地盯着几步之外的清隽身影,没料到无论她如何费尽口舌,竟都打动不了这根油盐不进的硬木头。
姜沁手中的帕子都快绞成了一团,还想继续说些什么,裴珏却像是听腻了这些挑拨之语,毫不犹豫地挥袖离去。
“与你无关。”
好一个与她无关!
怎么天底下品行端正的俊秀郎君全让她姜姒占了个遍儿?!
以前是裴瑾,现下是裴珏。
凭什么?
姜沁不甘心地咬了咬唇,心底突然浮起一丝恶意。
瞧了瞧四周无人后,姜沁快步追上去,低声道:“是与我无关,可你以为你这么做就能守得云开?”
裴珏的脚步并未停留,衣摆拂过,如流云带起一缕微风。
“谁不晓得堂姐早已心有所属,所谓日久生情不过是你的痴心妄想!”
“说不定每每堂姐见着你时面上云淡风轻心底却厌烦无比!毕竟换了谁被不喜之人天天觊觎都会觉得恶心的!”
剩下的话语戛然而止。
只因一枚飞速划过空中的树叶。
姜沁面色惊恐地瞧着紧贴着绣花缎鞋前青石板上那道约莫寸深的新鲜划痕。
“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