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夕阳沿着窗户洒入书房,化为点点细碎金光落在书桌上。
姜姒闻言目光低垂,瞧着桌上摊开的宣纸似是出神,神色掩在这金光之下难以分辨。
半晌,红蕊才听得自家小姐轻声道:“你可还记得送三表哥的那把弩的由来?”
红蕊点点头。
自然是记得的,当年小姐受老爷影响耳熏目染,一心扑在制弩上,虽常被老爷夸赞颇有天赋,但一直苦于缺乏实战经历,制出的东西总有欠缺。
幸而老爷不曾因此责骂过小姐,反倒是多加鼓励,甚至每每去领兵剿匪时带上小姐亲手制的弩,回府后再将一应细节耐心讲给小姐听。
为此,那段时间小姐没少挨姜夫人的骂。
后来,功夫不负有心人,小姐果真做出了一把颇为趁手的臂弩。老爷爱不释手,小姐一高兴便按着同样的制式做了三把出来,每把弩的悬刀上都用心刻上了老爷的表字。
其中两把送给老爷,至于剩下的那一把,小姐原本是打算留给自己作纪念的,可随着日子推移,小姐时不时便总有些新奇点子冒出来,还偶尔拿来和她一起讨论。
兴致来了,小姐便在自己的那把弩上加以改造。
久而久之,小姐手里的那把弩,除了悬刀上的刻字,其余部分和老爷的那两把弩几乎是一点儿相似之处都没了。
而老爷手里的那两把弩,本来是轮换着用的,后来其中一把被老爷带去战场后,便和老爷一同再也没有回来。
至于剩下的那把,原本是和小姐的弩一齐收于盒中放在老爷书房中,束之高阁多年未曾动过,后来小姐拗不过三公子求了数年,又念着和三公子以后终成一家人,便软下心肠送给了他。
姜姒回忆道:“所以制式一模一样的弩,准确说来便也只有两把。而自从其中一把随同父亲丢失在战场上后,世间是再也寻不见第二件了。”
顿了顿,姜姒语气似是有些无奈,“虽说是引蛇出洞,可我也舍不得将父亲所用之物当作诱饵,只好重新再做一把。”
红蕊恍然大悟,“原来小姐是想试探写墨说的那些贼人呀!这才拆了从家里带过来的那把弩,因为上面的刻字悬刀是一样儿的!”
说到这,姜姒也有些不好意思,道:“毕竟其他部件都还好说,就那刻字,如今实在是仿不出来了。”
怪不得回来时小姐在练字呢!
怕不是想起了当初被大家伙儿笑话字丑的时候了。
红蕊眼尖地瞧见搁在书桌上那沓厚厚的宣纸上未干的墨迹,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可随即想到今日出府的事儿,问道:
“那小姐为何又要让我当掉呢?放咱们自个儿这儿不也一样么?”
姜姒莹白的指尖轻轻叩了叩夹有契书的书册,莞尔道:“哪有日日防贼的道理?今日你去的那家当铺看似平平无奇,实则背后大有来头。如若写墨的怀疑属实,咱们且耐心等着便是。”
红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
转眼来到了回门当日。
红蕊似是心里憋了一口气,一早便将犹在犯困的姜姒折腾起来梳妆打扮,光是钗环首饰便换来换去挑了足足小半个时辰。
看势头,像是铆足了劲儿要将自家小姐打扮成天仙儿。
每当姜姒想开口说话叫停的时候,便被红蕊难得严肃的语气打断。
“小姐,”红蕊从妆奁中捡出一支七宝鎏金垒丝牡丹簪插上精心盘好的发髻,“您就当遂了我的心愿吧。当初姜府上下不知多少人,面上虽不显,可背地里都在嚼舌头看咱的笑话。这次回去,可得让他们瞧瞧,小姐离了姜府反而过得更快活!”
似是被这略带稚气的话逗笑,姜姒不再阻止,眼神里却露出无奈,“可这也太招摇了些,不适合我。”
“怎么不适合?我瞧着蛮好的,回门就得风风光光地回去!”
“再者说,大公子派人送来的这些首饰什么的,不戴岂不是白白放在匣子里生灰?那多可惜呀,平白辜负了一番心意。”
姜姒闻言,眼睫微不可见地颤了颤,抬眸瞧向面前的铜镜。
铜镜内的女子一贯苍白的脸庞如今不过略施粉黛,便隐隐显出几分艳色来,涂上一层薄薄的口脂后更显得眉目如画,颜若朝华。
只是那双盈盈秋瞳下,似是隐隐藏了一丝顾虑。
说起裴珏,姜姒心头便有些乱。
本打算之前借着归还库房钥匙的时机说清表态,可因着书房里那一出,她终究是没能说出口。
而昨日傍晚,裴珏又亲自送来了满满一匣子的首饰,说是他已逝娘亲留下的嫁妆,放着着实可惜,理应给她这个儿媳。而后似是怕她拒绝,放下匣子便匆匆离开了。
可她后来打开那匣子一瞧,裴珏口中的嫁妆只寥寥数件,其余一看便知是最近才添置的,崭新锃亮,毫无经年累月的斑驳痕迹。
姜姒难以说清当时的自己是什么心情。
可能就像是红蕊说的一样,一半是不忍辜负心意,而另一半……
“少夫人,时辰到了。”门外传来丫鬟提醒的声音。
姜姒压下心底乱糟糟的思绪,向身后的红蕊轻声道:“走罢。”
待到裴府门口时,裴珏一袭青衫立在马车旁静静等候,见她来了,阔步上前接过红蕊的手将轮椅推至马车近处。
原本为了方便主子入车厢放着矮凳的地方,赫然换成了一张厚实的长木板斜斜地搭在车架上。
“大少爷,小的来吧。”
有那机灵的小厮凑上来讨好,却被裴珏一个淡淡的眼神逼退,赶忙退到一旁低下头不敢多嘴。
旁边的小厮眼里满是嘲笑。
——一点儿眼力见都没,少夫人是你小子能近身的吗?
姜姒对此一无所知,实是在瞧见马车前的布置时便有些发愣,等身下的轮椅被一双有力的手稳稳地扶着缓缓推动时才忽地发觉,裴珏竟是将轮椅借着木板直接推入了车厢内。
随后,裴珏又从车厢软榻一旁的格子中取出两块带着凹槽的小木块小心地卡在轮前。
“别担心,我已嘱咐车夫驾车慢一些。”
裴珏俯身时,恰巧离得有些近了,天青色衣摆落在姜姒垂地散开的海棠红裙摆上,随着主人的动作渐渐纠缠到一处,衣料摩擦间似有若无的簌簌声传入耳中,让姜姒的心跳顿时快了一拍。
这不应该。姜姒不自觉地咬了咬唇。
眼见身前人似是要起身,姜姒慌忙移开了视线,眼角余光却捕捉到了裴珏唇边噙着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淡笑意。
“簪子很适合你。”
如玉石般的声音似清风轻轻划过耳边,姜姒垂下眼帘盯着脚下的裙摆,鸦羽般的睫毛扑簌簌颤动,想说话却又不知说些什么,掩在衣袖下的指尖微微攥紧。
片刻,略显不自在的温和嗓音在车厢内响起。
“谢谢表哥。”
……
马车咕噜噜地向前走着。
裴珏似是瞧出了她的不自在,从格子里翻出两册不知是谁准备的话本,翻手将其中一本递了过来。
姜姒伸手接过,随后便见到裴珏拿起剩下的那本径自看了起来,不再多言,只是那只修长有力的手仍稳稳地扶着轮椅不曾离开。
二人一时无言。
车厢内静谧的气氛缓缓流动,柔和的晨曦从窗格外透进来落到翻开的书页上,时不时轻轻拂过姜姒那苍白瘦削的指尖带来一阵似有若无的暖意,让人翻涌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正当姜姒估摸着快要到姜府的时候,车身突然剧烈晃动了下,车厢外传来马儿的嘶鸣声,随后马车竟是停了下来。
听着外头隐隐传来的喧哗声,裴珏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朝姜姒递过来一个安抚的眼神,起身掀开车帘一角问道:“何事?”
裴府的车夫瞧着人高马大的,却似是心有余悸的模样,憨厚的脸上竟让人瞧出了一两分的委屈,听见自家公子的问话后,忙指着马车前伏地不起的女子回道:
“大公子,就是她,不要命似的突然冲出来拦在马车前面,幸好小的反应及时。”
车厢内的姜姒闻言露出好奇,也稍稍探身朝外面望去,见伏在地上的女子一直未曾起身,不禁有些担忧,温声道:“不如先将那位姑娘扶起来吧,许是无意的。”
话音刚落,谁料原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女子在听见姜姒的声音后,竟一个咕噜爬起身径直朝着车厢这边踉跄奔来,嘴里高声喊道:
“二小姐!二小姐是我!是我呀!”
裴珏眼疾手快地拦在了姜姒身前,一旁随行的小厮见状忙上前制住了这个可疑的女子。
姜姒蹙了蹙眉仔细瞧去,只见女子头发散乱,衣衫褴褛,面容因脸上的斑驳脏污而看不真切,不禁疑惑道:“你是?”
女子被小厮制住后却并不挣扎,反倒是泄了一口气般浑身瘫软在地,不过片刻工夫涌出的眼泪便沾湿了身前的衣襟,哽咽道:
“二小姐,婢子是大小姐身边的丫鬟,墨竹的妹妹墨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