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厅内对峙,母女二人的关系便仿佛坠入了冰点。
而姜夫人似是默认了这门亲事,不再阻挠。
姜裴两家的婚事就这么紧锣密鼓地筹办了下去,日子定在次月初六,颇有些仓促,姜府上下都奔波忙碌了起来。
因着是为冲喜的缘故,三书六礼便都默认一切从简了安排。
只是纳征那日,还是惹了一场不小不大的风波。
起因是裴家提前托人送口信来,说是裴三郎伤势未愈,届时便不过府了。
若认真计较一番,裴家这番确实不合礼数。
但众人一想起之前传言中裴三郎遇袭后被抬回府的模样,便也有些理解了。
毕竟是冲喜么,要是新郎官一早就痊愈了,哪里还叫做冲喜呢?
可到了纳征当天,裴府竟只来了裴陆氏并裴老太太身边的方嬷嬷。
这可气坏了姜夫人,直言要将她们带来的礼物扔出府去,却被裴陆氏轻飘飘的一句“亲事已定,不好再生波澜”给抵了回去,一口气梗在喉中,当晚便唤了大夫。
红蕊也替自家小姐抱不平。
“哪怕裴老太太能露个脸儿呢?未来姑爷也是的,自上次小姐托我转交礼物已过去半月有余了,怎的一点回礼都没呢?”
姜姒失笑道:“哪有送人礼物还盼着人家回礼的?”
红蕊一脸振振有词,“哪怕托身边的小厮捎个口信呢!往日里一直跟小姐跟前儿念叨着,隔三差五便买小姐爱吃的鸿兴楼的点心差人送到府上,怎的一拿到手就翻脸不认人了呢!这也变得忒快了些!”
这么一说,姜姒也觉得有些奇怪,只是近日发生的事情太多,让她一时之间忽略了许多。
这厢说着,门外却突然传来了丫鬟的敲门声。
“二小姐,裴府的三公子托人送来了点心。”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
红蕊快步走到门前,然后提着沉甸甸的食盒转身一脸纳罕地回来,“这可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只是当红蕊打开食盒,将里面的点心一样样端出来时,又不满地板起了脸,“除了莲子酥,其余的花生酥、红豆酥都是小姐从来不吃的。”
“特别是这花生酥,小姐是对花生过敏的呀!明明以前从来不会买错的。”
姜姒转动着轮椅来到了桌边,见状也露出了一丝疑惑。
“确定是裴表哥差人送来的吗?”
红蕊点点头,回道:“千真万确,说是未来姑爷身边一直伺候的书童写墨亲自送来的,做不得假,还叮嘱说一定要送到小姐您的手里。”
望着桌上的一盘盘精美的点心,姜姒的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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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来到了婚期当日。
姜姒所居的揽芳院里,大红锦绸从屋门口一直铺开到了院外,房檐廊角处都挂上了红绸编织的花儿,沿着粗粗的柱子垂落在地,微风一吹便轻轻晃动,煞是好看。
卧房内,也已然全都换上了喜气的红纱幔,入眼一片艳丽。
姜姒一大清早便被丫鬟婆子们折腾起来,又是换衣又是梳妆的,一刻不得停歇,此刻坐在铜镜前颇有些昏昏欲睡的模样。
红蕊今个儿也换了身朱红衫子,立在几步之外的地方眼巴巴地瞧着全福夫人给姜姒开好面梳完头,脸上纠结的神色是欲言又止。
凤冠霞帔压在身上很有些分量,姜姒微微向后仰了仰酸痛的脖颈。
精致透亮的翠玉耳坠也随之前后晃动,凤冠上的金色流苏顺着发髻垂落在细肩上纠缠到一起,还未等打成个结儿,便被苍白瘦削的手指随手拂了下去。
“出什么事儿了?怎的这幅表情?”趁着还有些许歇息的空隙,姜姒遣了其余人各自散去。
待到卧房里只留下主仆二人,红蕊关上门,憋了一早的怨气终于吐了出来。
“小姐,纳征的时候裴三公子不来也便罢了,许是伤还没好。可这都要成婚了,总归是得亲迎的吧?唤裴大公子来接是哪门子的道理!?”
在一向很是看好这桩婚事的红蕊口中,裴瑾一下子从原来的未来姑爷降成了裴三公子,地位岌岌可危,可见红蕊的不满。
姜姒忍不住揶揄一番。
红蕊跺着脚嗔道:“我是替小姐委屈。”
“而且我都打听过了,裴老爷并裴大公子,竟是昨晚才连夜赶回上京府里的。裴大公子么,长年随军驻守在千里外的青州,脚程慢些也属正常,而且与裴三公子又不是一母所出,就算不来都在情理之中。”
“可裴老爷是一直在临近的禹川府衙内公干的呀!离上京不过两三日的工夫驾车便到,作甚么昨晚才归家?”
“这不摆明了是不重视这门亲事么!”
姜姒倒是显得一幅心不在焉的模样,轻声道:“裴伯父许是事忙?听说最近边关不太安稳,裴伯父又身居军器署要职,八成是在为此事忙碌。”
红蕊犹自不平,却也不想大喜的日子坏了自家小姐心情,便不再多言。
只是在红蕊没看见的时候,姜姒略微出神地望向窗台的方向,若有所思。
待到裴府的人再三催妆后,便是要出门了。
临出门前,姜姒却又犹豫再三,终是差使红蕊去姜父的书房中取一物随她出嫁一同带去裴府。
红蕊听完吩咐,没多说什么,一脸复杂。
只是没想到红蕊刚至姜父的书房门外,便见到姜夫人身边的冬青捧着约莫臂长的盒子已然候在了那里。
“夫人一早让我候在这里,说要是二小姐遣人来取便物归原主。”
红蕊小心地接了过来,入手颇有些重量,沉甸甸的。
从外面看上去盒子已经很有些年头了,上面的灰尘虽然被人擦拭过,但还是留下了些许岁月腐蚀的痕迹。
红蕊珍重地抱着手里的盒子,忽然就有些看不懂她们这位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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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府外,正是锣鼓喧天,处处张挂着红色的绸缎。
十里红妆,迎亲的队伍从街头排到了街尾。
拜别姜夫人后,姜姒身着繁复的嫁衣端坐在轮椅上,被红蕊并几个丫鬟们簇拥着推出了门。
不似平日里不施粉黛的模样,姜姒一向苍白的脸庞因着胭脂的缘故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嫣红,却是少了一份冷淡,多了一份妩媚。
虽有头上的红纱遮挡,但姜姒仍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过来的目光,或是好奇或是善意。
她一向不太习惯这些陌生而探究的视线,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攥紧。
身后的红蕊俯身悄悄道:“前面那个便是裴大公子了,他替姑爷来迎亲。”
红蕊似是顿了顿,后半句嘀咕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看起来比姑爷还要俊俏许多,就是气势忒唬人了,总感觉冷飕飕的,好歹大喜的日子呢,怎的也不笑一笑。”
姜姒侧耳听着,抬眼望向台阶下面。
隔着一层红纱有些看不真切,她只隐隐见着府外围了一支队伍,为首之人高高坐于马上,身姿欣长。
姜姒想:那应该就是裴府的大公子裴珏了,幼时相处便少,如今多年未见,属实陌生得紧。要不是红蕊提起,她都快忘了裴府原有两位公子在。
“吉辰已到,请新人上舆!”是喜婆在催新人上轿了。
只不过,喜婆似是第一次见着坐在轮椅上出嫁的新娘子,一时没转过弯来说瓢了嘴。
周围的空气沉寂了一瞬,又被随行的傧相打着诨儿炒得热闹起来。
姜姒抿了抿唇,想起府外的台阶是有斜坡在的,便想吩咐身后的红蕊就这么推自己过去,结果刚想开口便听得众人惊呼一声。
蹙眉望去,原是不远处的裴珏竟一个动作干净利落地翻身下了马,朝着这边径直走来。
身后似乎有人拉着袖子想劝阻道:“不合规矩啊大公子……”却被裴珏侧身避开,转瞬间便阔步走到了跟前儿,向她递出手来。
姜姒垂眸。
眼前的手掌宽阔有力,虎口处附有薄茧,却又不似一般武将粗糙难看,修长的手指线条匀称,骨骼白皙如玉。
她掩盖在层叠嫁衣下的指尖微动,缓慢迟疑地放了上去。
唰——
出乎意料的动作让她一声低呼,却是被裴珏一把抱起。
姜姒微惊,突然的凌空让她有些不适,不自觉抓紧了身前人的臂膀。
恰好一阵秋风拂过扬起了头上的红纱,姜姒抬眼便撞进了一双璨如寒星的漆黑双眸。
无端的,今晨以来一直平静的心绪忽而泛起了波澜。
裴珏稳稳地横抱着她下了台阶,又小心地放到了轿撵上。
姜姒略有些不自在地端正了身子,理了理微乱的裙摆,却不想低头的间隙,裴珏低声说了一句话。
姜姒微怔,不待反应些什么,他已然放下了轿帘。
两旁的锣鼓声更加热烈地响起,红色的轿撵微微一晃,带着新娘子启程了。
激昂的唢呐吹吹打打地在前开路,迎亲的喜婆跟在轿旁,笑眯眯地高声说着一篮子的吉祥话。
丫鬟们拿着一早备好的铜钱坠在队伍后方,满地的喜钱惹得孩童追在后面蹦蹦跳跳。
街道两旁的百姓们也都探头探脑地望着这支迎亲的队伍,指着那一台台的嫁妆,一脸好奇。
红蕊望着这番热闹的场面,面上也露出笑来。转头悄悄掀开帘子,想让自家小姐也瞧一瞧外面,却见到姜姒静静坐在轿中,清丽脸庞不见喜色,只一幅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禁疑惑。
“小姐怎么了?”
姜姒摇了摇头,“无事。”
她只是在回想刚才那道清冽如玉石般的声音,才一时出了神。
——今日事急从权,无论稍后发生何事,裴家定会给表妹一个交代。
到底是什么事儿?
而且,他方才唤她,表妹?
从来习惯了只有裴瑾一人如此喊她的姜姒睫羽颤了颤,不自在地攥紧了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