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姜姒在一股尖锐的疼痛下惊醒,犹如针刺般蚀骨钻心,眼前阵阵发黑,身上冷汗沾湿了半张床榻。
以往每当这时,她就会误以为这是双腿恢复的前兆,可次数多了便成了一回又一回的失望,只余如今的心如止水。
秋日的夜里甚寒,不一会儿被汗浸湿的寝衣便吃透了凉意,成了加诸于身的温柔刑具。
空荡荡的屋内并未点灯,姜姒摸着黑费力地支起上半身去勾一早放置在床沿边的干净衣裳,却不慎打翻了什么物件,“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清脆可闻。
她下意识缩回手屏住了呼吸。
门外隐约传来守夜的丫鬟们嘀嘀咕咕的私语声。
“二小姐好像醒了,你到里头瞧瞧去?”
“可不敢去,万一靠太近被克着了怎么办?我娘就指着我一个闺女养老呢。”
“嗨呀,你也这么觉着?之前就听厨房里的大娘说二小姐身上带着一股子邪乎劲儿,不然只是出城拜个佛,怎的就他俩碰上了劫匪?听说裴家那位公子比咱小姐多挨了几刀,整个人血呼呼被抬回府的,进气少出气多,怕是凶多吉少了。”
“那这婚事?日子不都定好来年开春了么?”
“嗬,吹了呗!人要是没了难道和牌位成亲去啊?要我说二小姐也怪可怜的,眼看就要出嫁,嫁的裴家公子又是个出息的,却偏偏突然出了这档子事儿。这好好一姑娘废了腿还克死夫婿,到哪儿都是个拖累,以后怕是绞了头发去做姑子都会被嫌弃的吧?”
“嘘——小心让人听见。”
一句句低语如同蚊蚋声钻进耳朵缝里,无处可逃。
姜姒缓缓收回望向门外的目光,垂下眼眸,莹白指尖轻轻碰了碰藏在柔软被褥下僵硬的双腿。
磨人的疼痛逝去后,那里独留一片麻木。
漆黑的屋子里,瘦弱的身影枯坐在床榻上,片刻后忽而再次撑起胳膊,却是伸向放置在床边的木质轮椅。
不知过了多久。
吱呀——
有人踮着脚轻轻推开门,一见屋内光景,顿时大惊失色。
“哎呀!小姐您怎么一个人起身了,有什么事儿唤外边守夜的丫头们便是,小心着凉!”
“都怪厨房的婆子不尽心,一早吩咐的药汤子还能忘,这才耽误了许久。”
侍女红蕊拎着手里的食盒,急忙忙快步走向只披着单衣坐在桌案前的姜姒,满脸不赞同,却在看清自家小姐手中的物件时动作一顿,无奈道:
“小姐您又把这弩拆了作甚?不是之前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做好的么?”
摇曳烛光映照下,在红蕊出门前还一片整洁有序的桌案,此刻已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零件,悬刀钩心销轴机身等等散了满桌,全都是从原本完整的一把弩上拆分下来的。
而姜姒目光专注地盯着手里的销轴,仔细打磨好后才从桌前抬头,温婉地笑了笑。
“知道了,就是睡不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索性起来找些事儿做。”边说边低头继续摆弄起来,看似专注,实际心神却有些飘远。
不知是不是前段时日见了血的缘故,自那以来的晚上,她每每总是梦见父亲身披盔甲浴血战场的模样。
那满是刀剑伤疤的粗糙手掌中,紧紧握着的是她亲手所制的臂弩,而迎面挥舞着长枪来势汹汹的,是面孔虽模糊不清却依旧能感觉到浑身凶煞气息的敌兵。
她想开口提醒父亲小心,却见到父亲朝她微微摇头,而后手中的弩忽而断弦,整个机身一瞬间分崩离析,化为尘烟……
思及此,姜姒抿唇,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零件,谁料却被站在身旁盯了她许久的红蕊掰开紧握的掌心将其一把夺走然后轻轻放回桌案上。
“小姐,老爷是战场上杀敌力竭才为咱大晋捐躯,不是您的责任。”红蕊一脸严肃道。
姜姒闻言顿了顿,伸手指了指桌边的食盒,却是避而不答笑道:“药快凉了。”
红蕊心中叹气,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从食盒里端出药碗小心地递了过去。
“白日送去裴家的拜帖如何?收下了吗?”姜姒捧着手里的药汤子轻轻吹了吹,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可有……裴表哥的消息?”
红蕊闻言迟疑了片刻,似是不知如何回答,小心地措辞道:“依旧退回来了,说是最近不便见客。许是裴家事忙,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都说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小姐您也别太担心了。”
药碗上方白色热气丝丝缕缕,向上慢慢飘散不见。
垂耳细听,轻声喟叹夹杂其中,似乎也随着一起消散在空中。
“不见也是情理之中,毕竟表哥是陪我出城上香才出的事。”
听见这话,红蕊欲言又止,想说些什么劝一劝,又苦于词穷,皱皱眉,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一事。
“对了小姐,您之前不是问起大小姐吗?”
姜姒蓦地抬眼追问:“如何?”
看见自家小姐这反应,红蕊有些不解,斟酌着答道:“说来也奇怪,这不年不节的点儿,夫人突然差人送大小姐回汾阳老家了,而且还将跟大小姐一起长大的丫鬟墨竹打发去了庄子上。”
“都上个月的事儿了,夫人愣是瞒的死紧,不让府中下人们外传。”
说到这,红蕊颇有些不平,“自从小姐出事,大小姐不来看一眼不说,还径直回了老家,到底是什么要紧的事儿竟比一母同胞的姐妹还重要?”
姜姒沉默片刻,轻轻拨了拨手里的汤匙。
褐色的药汁绕着光洁的白瓷打转儿。
“母亲不也从不往我这儿来么,所以瑶姐姐不来也属正常,许是真有什么要紧事儿罢。”语气听起来似是浑不在意,可略出神的神色到底泄露了几分真实情绪。
红蕊一愣,望着自家小姐,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儿,半晌才找补似的道:“毕竟是亲生母亲,怎会不疼自己的骨血?大抵夫人是忙于内务,这才……”
只是越说,红蕊便越觉底气不足,索性闭上了嘴。
亲生母亲。
姜姒低垂的眼眸睫毛微颤,在心底默默品味这四个字,一时无言。
—————
翌日清晨。
一大早姜姒便吩咐红蕊让府里的马夫套了车候着,待到洗漱又简单用过早食之后,二人便带了护卫坐上马车径直往出城的方向而去。
红蕊面上没显什么,可心里有些感叹,这还是自出事以来小姐第二回出门呢。
而甚少出门的原因,一是因为得遵从大夫说要多休息的医嘱,二便是因为这腿疾行动不便。
马车的车驾离地颇有些高,轮椅不便上去,所以只能找力气大的粗使丫鬟将人给抱到车厢里,免不了狼狈。
今早儿她瞧着自家小姐垂着脑袋尽力当个方便被搬运的提线木偶时那看似毫无波澜的神色,都心疼坏了。
试问哪家要脸面的大家闺秀会愿意这么没有尊严地被人抱来抱去?
上回还是小姐膝盖上的刀伤刚合上没多久去裴家那次,虽然连门都没进便被拒了回来。
也不知这回难得出门,又是因为什么?
红蕊琢磨了下,猜到了一种可能,于是看向坐在旁边的姜姒问道:“小姐是想去庄子上散心吗?可庄子里只有庄稼果园,无甚好玩的。”
正掀了帘子朝外看去的姜姒闻言,温声道:“瑶姐姐的贴身丫鬟不是被母亲打发了去了庄子上么?我想去瞧瞧。”
特意出门一趟只为这个?红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中难掩疑惑,也随着自家小姐的视线向窗外看去。
外边儿的风景正随着马车疾驰而渐渐变换远离上京。
一路无言,马车车轮咕噜噜地转着,不过半个时辰便停在了姜府城外庄子的门口。
红蕊先下马车去寻庄内的管事,姜姒留在车内等候,不过片刻的工夫,便见到红蕊领着一名身穿褐色袍子胖乎乎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
“见过小姐。”中年男人面露忐忑地行礼道。
似是瞧出了姜姒脸上的疑惑,红蕊在一旁解释道:“这是徐管事,我刚才已说明了来意,可徐管事说墨竹早在半月前就投了井。”
姜姒愕然,“投井?”
徐管事偷偷打量着姜姒的表情,小心翼翼道:“回小姐,虽说庄子里的丫鬟大多是在府里犯了错被罚过来做活的,可得了主子恩典重回府上的也不在少数,所以我们一贯是好生待着的,平日里只让做些轻巧的杂活儿,绝对不存在磋磨人的事儿。”
“那丫头啊,估计是自己一时想不开才投了井。”
姜姒眸光微闪,点点头表示知晓,让管事自去忙活。
红蕊有些拿不准自家小姐的心思,迟疑道:“小姐是找墨竹有什么事儿吗?要不要我再去打听一下墨竹生前交好的丫鬟?”
她沉默片刻,却是道:“先回府吧。”
红蕊应声,二人便又乘着马车朝着来时方向而去。
不料刚至府里,便听下人禀报说裴家那边来了人。
姜夫人在前厅招待,派丫鬟过来知会一声,让二小姐回来先梳洗一番再去见客。
红蕊捏着梳子,一脸惊叹地比划着,“小姐,你是没瞧见,那一箱箱的全是聘礼,好几十台呢!比脑袋还大的珊瑚,裴家送来了好几簇!”
“拳头大的南珠,锃亮锃亮,比上回夫人送大小姐的还要大上两倍不止呢!”
姜姒乍一听闻消息还有些缓不过神来,端坐在铜镜前任由红蕊鼓捣头发,闻言不禁疑惑。
“原定是今日下聘吗?还是我记错了?裴表哥这是大好了?”
红蕊也有些不解,猜测道:“未来姑爷那么重的伤,这才一月怕是不够将养,或许是想小姐早日过门冲冲喜呢?”
冲喜……吗?
望着铜镜里自己那副苍白的面容,姜姒心头微暖。
她和裴表哥经此一劫,若是还能顺利完婚,便也称得上是患难夫妻了。
都说患难夫妻百事哀。
可表哥至此仍不离不弃,堪称君子。而她也必不负这番情义,日后恪尽本分打理内院。
如此,她二人大抵是要打破这句话了。
眼看日头渐高,红蕊紧赶慢赶地给姜姒挽了个简单却不失礼数的发髻,再换了身素雅衣裙。
天青忍冬纹样的纱罗裙穿在姜姒身上,怎么看怎么像个下凡的仙女儿。
红蕊打量着自家小姐,一脸的欣赏满意,却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跑去书架上取了个巴掌大的红木盒子打开瞧了瞧,看见里面东西完好无损后,才放心地合上盖子一把塞到姜姒手里。
“之前未来姑爷不是一直念叨着吗?小姐当时连夜做了出来,虽说阴差阳错一直没送出去,但今个儿正好是个机会呀!”
姜姒轻轻掸去方方正正的外盒上细小的灰尘,“表哥今日也来了么?”
红蕊摆摆手道:“姑爷没来,可裴老太太身边的方嬷嬷是来了的,方嬷嬷一向对小姐和颜悦色的,转交个东西什儿不算什么。”
“而且见着小姐送去的东西,未来姑爷没准儿一高兴,伤势立马就恢复了呢!”
姜姒失笑道:“难道这是什么灵丹妙药不成?”
红蕊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可不就是灵丹妙药么?
往日里裴三郎见着小姐,三回里便得念叨两回。那心心念念的模样儿,任谁见了都不会怀疑她这句话的。
自出事以来,主仆二人难得一路心情轻快地往院外而去。
只是这轻松的气氛还未持续多久,将将要抵达前厅的时候,便隐隐听到姜夫人冷淡的声音传来。
“令郎经此一劫必有后福,官场上自是前途无量。姒儿腿疾难愈已是废人,不配再做裴家妇。”
“这门婚事,还是就此作罢吧!”
恰好听个完全的姜姒闻言愣住,顿觉一股凉意袭上心头,如坠冰窖。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食用指南:男女主前期慢热,戏份参照内容提要,毕竟要给表哥一个蜕变的过程嘛,想直接看甜甜甜的小可爱指路33章往后~不甜你把作者揪出来打一顿,打得嗷嗷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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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昭容是贵妃二嫁入宫前所生之女,没名没份地在皇宫里谨小慎微地活了十几年,悄悄藏起利爪,只等攒足银子后便死遁出宫,快活潇洒。
不料边关告急,视她为污点的圣上施恩般给了个郡主封号后,将她一脚踹去了征南将军府,作为阻碍其联姻坐大的棋子,废物利用。
成婚当日,一封边境急召,还未来得及掀开盖头的新郎官匆匆换上戎甲,独留她一人枯守新房。
苦等三年,本想安分度日的她却只等来了远在边关的夫君美妾在怀、乐不思蜀的消息。
传闻,军中有人瞧不过眼鼓起勇气指责,却只换来他漫不经心的一句:区区妇人,莫要提她坏了兴致。
成了贵妇们茶余饭后谈资的李昭容微微一笑,端的是大度隐忍,却在得知圣上垂危、胞弟即位后撕下伪装,撂了挑子:你初一就别怪我十五!这绿王八大家轮流来当吧!
千挑万选下,李昭容瞧中了那个她出城散心时意外救下的糙汉——身姿挺拔,俊朗魁梧,一看就很能干。
唯一缺点就是失忆了,来历不明,还身无分文。不过不打紧,这几年她背靠将军府攒了许多银子,养一个小白脸绰绰有余。
她笑容美艳,轻轻吻上他的喉,语气怜惜:“以后我就是你的家。”
——
在下人眼里,那位美艳夫人养在城外别庄的男子,总是一副寡言而又冷淡的姿态。
可只有邢焱自己知晓,他是如何极力压抑内心疯狂的嫉妒——那个所谓的征南将军、弃明珠如敝屣的烂人,凭什么能名正言顺地拥有她?
而他却只能呆在这见不得光的地方,等待她偶尔兴起的垂怜。
于是他卑劣地用尽一切欲擒故纵的手段,哄得她倾心相许,哄得她主动说要与那烂人和离、换他长厢厮守。
如果说他是她纤尘不染裙衫上的污点,那就让他弄脏她吧,永远别想甩开他。
后来恢复记忆的邢焱拿着将军府下人转交的和离书沉默了。
别问,问就是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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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朝得知真相的李昭容,毫不留情地将人踹下了床榻,冷笑:“将军莫要自作多情,本郡主喜欢的是我那柔弱无依的外室,不是你。”
深夜,“柔弱无依”的外室换上城外别庄时候的装扮,悄悄摸上了榻:“郡主,长夜冷寒,我害怕。”
可嘴里明明说冷,微敞衣衫下的胸膛却满是火热滚烫。
李昭容得了空隙喘息,恨恨地骂道:“竖子!”
邢焱眼神晦暗,感受着身下滋味,喉结滚了滚,嗓音低哑:“郡主就是嘴硬心软,明明将臣保护得很好。”
后来的某日,邢焱委婉地问李昭容何时才愿意收回那张被新皇盖了章的和离书。
李昭容轻笑:“本郡主瞧将军挺喜欢当个外室的,怎么如今又求起了名分呢?”